1997年,秋天。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后,我停留在这个叫做“川河”的城市,其时艳阳高照,天空中飘着几朵浮云,刚刚下过雨的街道湿漉漉得,路人行色匆匆,前面卖糖葫芦的在这时节刚好出摊儿。
眼巴巴将那自行车上的糖墩儿瞅着,我咽了口唾沫。
便在这当口,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婆婆在我跟前扔了两枚硬币,我将头低了低,却没去捡。我是一个神偷,是一个广义上的贼,捡钱这么下作的事情,向来是不干的。爹爹在我出门时,曾与娘这般苦口告诫。
说起我爹来,那可大有来头。江湖人称君子圣手杜渐鸿便是。
我们家是神偷世家,而且还是贼祖宗,承蒙爹爹大名在外,江湖上我只管报了名号,偷门中人便会叫我一声大小姐。
只是我这位大小姐如今这番形容却很有些落魄。我出门时没带雨伞,又无换洗的衣衫,翻山越岭早就破了,如今再被这雨水一冲,委实不堪入目。
我又咽了口唾沫,将那两枚硬币望着,笼着袖子左右一看,便捡了起来。
我一边吃糖墩儿,一边在这川河城中穿行。这一番出门,本是按着本门的门规,历练手艺,偷那姓祖的老儿一只绣花鞋,奈何大小姐我认路的本事不好,竟岔了路,荒山野岭飘荡了半月,却误打误撞,来到了这城。
听说大师兄就选在这里退出江湖,说不得,我这小师妹今日要到他的府中讨一碗饭吃。
我大师兄上俞下冲,是我爹的开门大弟子,自幼孤苦,被爹爹抱养了来收于门下,十余年来悉心教导,加上他悟性又是一等一的,江湖赠他外号妙手空空。
我比他小了整整三岁,儿时常带我各处玩耍,不过三年前的一场变故让他失了一条左臂,就此退出江湖。为此,我爹爹常扶额长叹,说我圣门人才凋零,大师兄本可为我门放一异彩,如今无以为继。
我颇不以为然。
******
我在城中显眼的地方留了圣门的标记,当晚就在一座桥下落脚,期盼着大师兄早一点看到标记将我寻着,免受这秋寒之苦。
第二日将近正午时分,桥上一声“师妹”将我吵醒。我忙从桥底爬出,见桥上一位长发男子微笑望我。
我抹了把脸,翻身上桥,深深弯下了腰,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兄”。
师兄讶然道:“师妹,你怎么……怎么落得如此田地?莫不是、莫不是圣门出了什么大事?”
我这师兄实实随我爹爹,不会好好说话,出口便是古意盎然。当下,我便把如何出门、如何迷路、又如何来到川河城一一说了。
言罢,师兄点了点头道:“师门没事我就放心了,小师妹你饿不饿?”
我说:“我饿。”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吃过正经饭菜,出门时爹娘给我的盘缠将将四百六十八块零三毛,我原不懂得花钱,也不知这些皱巴巴的钱是多是少。但我只在外面吃了三顿饭,睡了一晚,便如同大师兄的外号,妙手空空了。
我圣门有严训,良民不可偷、穷恶不可偷、学子不可偷。其主旨便是要让我们劫富济贫。爹爹外号中有“君子”二字,便是由来于此。
不过一路走来,看到其他同行物质生活极为优渥,我是个原则立场极为坚定的人,不为所动。嗯,不为所动……
师兄说要请我吃饭,我自是十分喜欢的。不过我看师兄虽然面目整洁,长发柔顺,但衣衫都洗掉了色,想来退出江湖这三年来过的并不如意。我不忍叫他破费,便说:“师兄,今天我们不要吃好的。”
师兄将头点了点,赞我懂事。
我说:“我来的时候,看到一处大大的海鲜酒店,里面的饭菜一定好吃又便宜,就去那里罢!”
师兄一个踉跄。
******
师兄自小对我好,只要我有什么要求,只要他力所能及,向来不会拒绝的。行了一个半小时的路,将我领进他家,为我煮了一碗海鲜味的方便面。味道甚好。
师兄的住处是破旧的平房,屋内更无摆设,委实简陋。
我吃饭的时候,师兄说,那酒店里卖的也是这个,却不如他做的好吃。我连连称是。
饭毕,师兄问我这次出门历练,究竟是接到了什么任务?我便告诉他,我要去偷那祖老儿的一只绣花鞋。
师兄好看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道:“这可难了。”
我将头点了点:“是啊,祖老儿的手艺是不赖的,门下的弟子又多,这一趟不太容易。不过他神偷门跟我圣门是世仇,互相看不顺眼,偷他一只绣花鞋给爹爹,他一定相当喜欢。”
师兄道:“师父叫你去偷的?”
我摇头:“爹爹不知道,他只要我偷一件他瞧得上眼的东西回去,我就想到了祖老儿。”
师兄正色道:“胡闹!”
我见他生气,怕他再骂我,就不再说话了,作一副委屈受惊的形容。师兄未退出江湖的时候,在圣门中跟我朝夕相处,每次见我这般,总会出言安慰。果然,他摸着我的头道:“小师妹,是师兄语气重了,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我将头一别:“你凶我,我永远永远也不理你了!”
师兄凑了过来,笑道:“那我明天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我无意中碰到了师兄的袖子,里面空空荡荡,不忍再叫他费神哄我,便取出一副天真笑脸道:“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在大师兄租来的小房子里将就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十点的时候,他果然带我去玩了。
我师兄卖相甚好,剑眉星目薄嘴唇,又是长发飘飘袖子飘飘。一身干净却陈旧的衣衫穿在身上,走路生风,看上去不像小偷,倒像是个怀才不遇的艺术家。
自小,我就对师兄十分依恋,三年前,在一列火车上他随爹爹出游,正好遇上祖老儿和他神偷门下的弟子。
神偷门出现在火车上,那目的自然是不言而喻。大师兄跟爹爹都是君子,也自然不容许火车上的人有什么损失。于是,两拨人便在车上斗起了法。爹爹技高一筹,胜过了祖老儿,于是那祖老儿便依照着承诺,吩咐弟子:“这趟车,不打猎。”
可偏偏神偷门的人怀恨在心,打不过爹爹,便拉帮结伙找大师兄的晦气。大师兄尽得爹爹真传,收拾那几个败类不过是举手之劳,坏就坏在他胜了之后一时大意,被他们推下了车,一条手臂就此废了。
事后,我听爹爹转述,要去报仇,爹爹也说一定要为大师兄讨回公道。可半个月后,我们准备妥当将将动身去找那神偷门的晦气时,那祖老儿的弟子却寻了来,跪倒在圣门用糟竹竿编织成的门前,没了两条手臂。
这一场仇怨,就此烟消云散了。
每念及此,我便不胜忧愁。我知大师兄一个人住,生活无人照料,肯定孤苦寂寞,机会难得,今日我陪他便陪得分外尽心。
乘兴而去,乘兴而归。又与大师兄玩耍足了三日。
第三日的晚上,师兄躺在地上睡觉。我从床上坐起来,听他鼻息均匀,睡得熟了,便悄悄起床,换上夜行的衣服,出了门。
闲暇时分,我早就探听好了川河城有哪些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并在其中一家门前留了一个标记。一路寻着暗处快走,我从路边的绿化带中窜出,轻轻巧巧一个翻身,就到了此人家门前。
上前寻我那标记,但门上空空如也,正自纳闷,瞥眼看到旁边的墙上有小小的一个脚印。
我认得那是神偷门的标记,心想不知是谁那么大胆,连本大小姐踩好的点子都敢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