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哥,我问你话,你会不会用枪?彩儿说。
小夏的脖子硬硬的,转动了一下说,会,怎么能不会,六岁的时候就跟我爷爷去山上守猎,那时候就用猎枪打死过一条狼。后来跟着我大姐夫,他在警察局当过几年差事,什么样的枪都教我用过。但我还是喜欢用刀,尤其雕刀,用起来顺手,而且快,又省事。小夏说话的时候瞳孔里闪耀着刀锋一般的光芒。
听我的,用枪。彩儿说。
那好,什么时候动手?小夏问。
当然要快,找到了机会就下手,会有机会的。彩儿说。
小夏轻舒一口气,看了看手上的木雕荷花,他说,彩儿,这木雕你还是留着吧,我是为你雕的。
彩儿看着小夏,看着小夏眼里的真诚,她伸出手,接过木雕荷花来。江面上,太阳已经退去,一抹彩霞,映红了他们的脸。
第十四章
上午,唐爷在佛堂念完经出来,六叔告诉说京野先生来了。
唐爷在客厅里见京野,京野笑眯眯地说有好事,要带他去会一个人。唐爷对此类活动不感兴趣,婉言推辞。京野说这个人是井川少将,已经在海格路的一家日本餐厅订好了包厢。唐爷愣了愣,问是什么事。京野不便在这里说,说是去了就知道,肯定不会让唐爷失望的。
他们是日本人,不敢不去。
很丰盛的日本餐,他们知道唐爷吃素,特意做的都是素食。井川跟老朋友一般接待唐爷,首先感激上次唐爷送给他的紫檀首饰箱,已经托人带去日本送给他的妻子。井川说其实战争的最终目的还是经济,日本国有能力搞活大东亚的经济,大家都将为之努力。唐爷不爱听这些话,但只能硬着头皮去听。井川看出唐爷的反应不舒服,便直言不讳地说明这次请见唐爷的目的。井川说因为他喜欢红木,因此也就喜欢唐老爷这样的艺人朋友,战争只是暂时的,世界终归要和平,他已经想好了,要做红木家具生意,并且是跟唐爷合作,将中国的红木产品销售到日本和世界各地,将唐氏红木家具商行做成一家跨国企业,做强做大,日本人跟中国人的友谊将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井川最后说,新公司的名称他都已经想好了,叫做“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
唐爷听到这些话很震惊,完全就没有料到会有这件事情发生,今天可是见到黄鼠狼给鸡拜年了。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生意不在人情在,可是面对着日本人,面对着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日本强盗,唐爷只能沉默。
井川少将看了一下旁边的京野,接上说,唐老爷,合约我已经让京野先生拟定好了,因军职在身,生意上的事务就交给京野先生来代办,他也是我的股份人之一。
唐爷的眼睛在京野的脸上飘过,没想到这么多年相识的日本朋友,居然口蜜腹剑,早就在打着唐氏红木的算盘。唐爷心里想,俗话说人老了,什么事情都能看清了,可是自己怎么就看不清呢?已过花甲之年的人难道还不够老吗?
京野去一边的提包里取出一份合约书来,小心慎重地展开,嘻嘻笑着,将合约递到唐爷的手上。唐爷不想接,更不想看,他们这是在掠夺,虽然手上没有拿着刀枪,但是他们微笑的目光背后显然藏着比刀枪还要阴毒的火焰。唐爷的手在颤抖,他只记得在收拾江边那37具抗日志士尸体的时候自己的手才有过颤抖,而此刻,他切肤地感受到,37名没有舌头的殉难者脚蹬大地是何等的悲愤。
京野说,唐爷,请您看看,这合约对唐氏商行那是有利无弊,您仔细看看,看看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家传工艺,百年老店就这么拱手相让了,就这么给出卖了。唐爷心里想的话却没敢说出来,他握着那份合约书,放好在桌面上,然后去口袋里拿出老花眼镜盒。那只眼镜盒是紫檀木的,小而精美,面盖上雕有花鸟图案,色泽古朴厚重。唐爷打开眼镜盒,从里面拿出老花眼镜来,往鼻子上挂,嘴里说,唔,我看看,我先看看。
其实唐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也许看进去了,转而又风一样飘过便记不得了。京野在一边解释说,甲方负责工艺和制作,乙方负责进口红木原料,唐爷呀,这红木现在中国是非常稀缺的,几乎就停止进口了,商家能用的大都是一些国内的存货,再就以其他的木料来充当红木,一旦由日方承担原料,东南亚地区的红木运输到上海就不成问题了。另外,上面写得很清楚,原料的进口费用都由乙方出资,然后用甲方的成品来结算。唐爷您看到这一条了吧,乙方只有利润没有任何风险呀。唐爷,说是合资,其实我们甲方只是成为了您的原料供应商和成品收购商,乙方的经营和工艺制作甲方概不过问,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儿啊。
唐爷思忖着,缓声说,好是好呀,既然你们是原料供应商和收购商,那么这商行的招牌可以不变,仍然是唐氏红木家具商行。
唐爷的话显然是切中了重点。京野的抬起眼来看井川,井川少将抬起手中的酒盅,嘴里“吱溜”一声响,咽进了一小口白酒。井川说,之所以要改换为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那是希望唐老爷的红木商行能够顺利地经营下去,也因此,商行就有了日本国的庇护,期望唐老爷您看高一眼,时势造英雄嘛,战争如此,生意也是如此。
京野眼角的皱纹又笑开了,他说,唐爷您应该相信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我怎么可能会坑害唐爷您呢?
井川傲慢的口吻说,唐老爷,如果没有异议,就把合约签了吧。
京野拿出一支笔来,旋开笔套。唐爷看着那支笔,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血气方刚,将那支笔化成一把利剑,刺进井川的喉管。但他是唐爷,这个“爷”字早就磨灭了他的锐气。
唐爷说,井川少将,感谢您的款待,商行合资,毕竟是一件大事,请容鄙人回家再考虑考虑。
井川没说话,没有表情的脸朝上看了看房顶。
京野有点两边为难的样子,他说,这样吧唐爷,我就明天去听您的答复,要不三天后我去府上找您。
唐爷说,京野先生,不用劳驾了,考虑好了,我会去找你的。唐爷说完话,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唐爷回到公馆,灰着一张脸,就像在外面经受了一场沙尘暴。
汉清正在等父亲回家,他异常地兴奋。上午他带着水月去医院做检查,水月已经怀上孩子了。唐爷一直心里都记挂着水月怀孕的事,结婚近六年了,水月肚子一直不见鼓起来,已经成为唐爷的一块心病。
汉清说,阿爸,有喜事要告诉你了。
唐爷冷淡的目光看着汉清,他说,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我这要去佛堂。
汉清说,水月怀孕了,已经做过检查,大夫说腹中的孩子快两个月了。
原本一件欢心并且值得庆贺的事,可唐爷此时听说水月怀孕,反应却很迟钝,额上的皱纹非但没有舒展开,反而绷得更紧。
唐爷说,怀孕了是嘛,哦,怀孕了好。
汉清说,阿爸,办几桌酒吧,请工友们和邻居街坊们一块庆贺庆贺,这可是我们唐氏家族的一件大事啊。
唐爷的样子似乎人在神不在,感觉眼睛有些酸痛,手指在上面擦了擦说,庆贺就庆贺,自己看着办吧,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汉清看出父亲的神色不对,问父亲,阿爸,莫非是发生什么事了?
唐爷唉叹一声,仿佛人刚从什么地方苏醒过来,他抬起手来,往前指了指,那只手僵硬,似一根冰冻的树枝。
唐爷说,汉清呀,你来我屋里,有话跟你说。
日本人要把唐氏红木家具商行改为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的事,唐公馆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
兰儿去找余炎宝,余炎宝拉着一张长脸,问她什么事这样紧急,以后没大事别往市政府跑,一个女人家,搞得他没面子。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现在里子都快没有了。兰儿说着话,把那份父亲带回家的合约拿给丈夫看。现在唐公馆就跟着了火似的,尤其汉清,急得团团转,魂儿都没有了,唐氏商行不但是父亲命,更是他自己的命,他跟父亲一样,把一生的情感和愿望都寄托在中国的雕刻工艺上。汉清催促着兰儿快去找当秘书的妹夫,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都得让日本人把合约收回去。
余炎宝没想到家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他说莫急莫慌,都到了这份儿上了,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余炎宝额顶头发不多,但梳得黑亮整齐,说话是越来越带有官腔。他在办公台后的椅子上坐下身来,认真地看起那份合约来,一个字儿都不会走眼。兰儿站在丈夫的身边,兰儿急呀,她说,老余呀你用不着这样认真去看,就看这一行,上面写着招牌改为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余炎宝说,我的太太呀,你总得让我看完吧,看完了看清了看准了才能找到实质性的问题,然后再想办法如何处置如何解决,跟日本人打交道,我有的是经验。
兰儿说,经验顶个屁用呀,你以为日本人是菩萨心肠呀,你得找市长,你得亲自出面去见井川少将,看看要送多少礼金对方才能罢手。
余炎宝不接兰儿的嘴,一行又一行的总算把那份合约看完了。
余炎宝抬起脸来,上嘴皮和下嘴皮咂出了几个响,他说,这份合约,我看来看去的,全都是对唐家有利嘛,这样的合约都不想签,可就错过发大财的时机了,唉,你爸你哥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
兰儿看着自己的丈夫,她足足愣了有半分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