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炎宝又说,在商言商,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呢?人家又没有把唐氏红木商行搬到日本国去呀。
兰儿就差没伸出手揪住余炎宝的耳朵了,兰儿说,老余你的脑子才是有问题,你完全就是个猪脑子,这都弄不懂吗?唐氏红木商行若是变成了大东亚红木商行,那就是汉奸的商行了!
余炎宝手掌在脸上擦了几把,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跟兰儿解释清楚汉奸这个问题。他把兰儿扶到沙发上坐下来,耐着性子说,兰儿我问你呀,你说你老公是不是汉奸,不是吧,我那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呀。兰儿我再问你呀,现在上海滩是不是日本人的天下,如果你说不是那是唯心,你打开眼睛就能看到,哪一家商铺的门面不都是挂着太阳旗吗?这且不说,现在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都要开始学习日语了呢。这样说来,所有的人都成为汉奸了?
这只是暂时的,都是被逼的。兰儿说。
余炎宝听到这话,一只手搭在兰儿的肩膀上,温和地说,老婆呀,你这话说得太正确了,既然是暂时的,那么“大东亚”三个字也是暂时的了。你看看满街的广告和报纸就知道了,现在冠以大东亚名称和招牌的公司、工厂、商场、商号的单位和企业多如牛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人是得吃饭的,总不能把饭碗给砸了吧。
兰儿奋力一下把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推开去。余炎宝不由往后一退,险些崴了脚,没想到还说服不了兰儿。
兰儿大着嗓门说,要砸饭碗那也是日本人砸的,大哥说过了,就是烧了砸了这家商行,也不能拿掉那个“唐”字。老余你还是不是人呀,唐家供你读完大学,唐家帮你找工作谋到职位,唐家还把大小姐我唐汉兰嫁给你做老婆,现在到了要用你的时候,你就没有说上一句人话,嫁给你这个窝囊废,真是瞎了眼了,我不给你生孩子,那是你活该,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硬得起来的真男人!
老婆呀,你说话就不能小声点吗?余炎宝一点也不生气,也不脸红,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很玩味的微笑,他说,好了好了,老婆你不要把自己给气坏了,我不是男人,我硬不起来,行了吧。既然你一定要我找人,那我找,我找,这唐家的事,当然也是我的事。兰儿你先回吧,这两天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摆平的。
兰儿回到家里去,她相信喊了这么多年的老余。
兰儿见到水月独自坐在亭廊抹眼泪,兰儿问水月又发生什么事了。
水月悲伤地说,汉清决定不请客不摆酒了,还说这个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就来了。
兰儿劝慰道,嫂子不要急呀,我已经跟老余说了,老余也向我保证了,他一定可以摆平这件事情的,庆贺的事,往后延几天,不碍事的。
水月说,真的吗?
兰儿点头,拿出手绢来擦去水月脸上的泪水说,你可不能再哭再流泪了,你要晓得,肚子里的宝宝那可是老唐家的命根子,生下来那可是姓唐,不像我,就是怀上了,生下来也是外姓,跟你是没得比的,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水月说,嗯,我会保重的。
兰儿笑了笑,眼睛四周望了望了,说,彩儿去哪里了,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就跟没事似的。
水月说,彩儿吃过晚饭就和小夏出去了,说是去外面搞点东西。
搞点东西,搞点什么东西呀?兰儿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水月说。
霞飞路地段的夜晚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日本人来不来这里的情境都一样,容颜不改。百乐门夜总会的舞台上,娇艳女郎唱着柔丽动情的歌曲,仿佛永远都沉浸在流金岁月里。
小夏和彩儿坐在舞池边的一张餐台边,他们边喝着饮料边小声地说着话,像一对爱恋中的情侣。小夏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人群,问彩儿,你说的话不会有差错吧?彩儿说,错不了,朱老师生前说起过这件事,汪精卫特批给了76号特工总部20万元的经费,手枪300支,那帮特务现在配备的肯定都是新枪了。小夏点了点头,让彩儿先出去,在外面等他。
彩儿出去了,在百乐门对角的弄堂里等候小夏。
不到20分钟,小夏就出来了。
彩儿问,你怎么就出来了?
小夏反问,那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彩儿说,今晚就办一件事。
小夏说,已经办完了。
枪呢?彩儿看着小夏。小夏把彩儿拉到墙角边来,掀开上衣,从腰上抽出两把枪来,一支快慢机,一支驳壳枪。
彩儿惊喜地说,小夏哥,你简直神了。
他们两人去卫生间,我就跟着进去了。小夏说,把驳壳枪递给彩儿,这枪你拿着,不重。我还是习惯用刀,枪有声音,刀安静。
你现在已经不是江湖杀手了,你是有组织的人,唐汉彩就是你的领导。彩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把驳壳枪放进挎包里去。
小夏说,那谁是你的领导?
彩儿说,没找到,会找到的。哦,那两具尸体你是怎么处理的?
没有尸体,也没有处理,他们头晕,应该还在里面睡觉吧。小夏说。
怎么,你没把他们弄死吗?彩儿有些紧张的样子看着小夏。小夏摇了摇头,手在脖子上抓了抓,说道,我只杀日本人。彩儿诧异的表情,她说,他们是汉奸特务,他们比日本人还要恶毒。小夏垂着眼睑说,我只跟日本人有仇,杀了他们,他们父母,他们的兄弟姐妹,他们的老婆孩子怎么办?那可都是中国人呀。彩儿气坏了,抬起脚板来用劲踩了一下小夏的脚,正言厉色地说,夏光奇你这只笨鹅听着,汉奸特务一定要杀,他们是狗,他们是日本人的狗,他们早就没有了中国人的良心,他们死有余辜,之所以日本强盗能够踏在中国这块土地,就是因为他们这帮汉奸特务的存在。
小夏埋着脸,没回话。
彩儿又踏了他一脚,接上说,夏光奇,我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已经到了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刻了,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
小夏的眼睛亮了亮,他说,我听清楚了,黑了良心的中国人,也要杀。
彩儿满意了小夏的答复,拍了一把小夏的肩膀说,回家吧。
小夏说,你先回,我还要去办件事。
办什么事?彩儿问。
师傅那边得有个交待,我去把京野杀了。小夏说。
杀京野不难,现在要杀的人是他的幕后井川。再说现在还不能动京野,动了他日本人就知道是我们唐公馆的人干的。彩儿说着话,拉着小夏就走。
这两天唐公馆似乎显得很安静,佛堂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唐爷敲击木鱼的声音,大家都在等待着余炎宝那边带来的消息,可是他们等来的却是两辆宪兵司令部的军用大卡车。
两辆卡车在唐氏红木商行的店铺大门前停下,一辆卡车上跳下一队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还牵下了两条大狼狗;另一辆卡车上下来一队军容整齐的日本军乐队,军乐队的日本兵手上提着的有长笛长号和短号,还有大小洋鼓。这两队日本兵都非常有秩序,持枪的日本兵分别守住了店铺大门和一边公馆的大门,提着乐器的日本兵排列成一行。
这时卡车上搬下两架消防用的云梯来,两架云梯很快就搭在了店铺大门的两头,两名宪兵如救火似的快速登上梯子,他们立即就卸下了门头上那块足有丈余长的“上海唐氏红木家具商行”的招牌。那块唐氏的招牌“轰”地一声扔到了卡车上去,接着他们从卡车上抬下一块新招牌,新招牌和老招牌做得几乎一模一样,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都是黑底板,都是金粉书写的字,不同的是“唐氏”两个字变成了“大东亚”三个字。同样是那两名宪兵,抬着新招牌就爬上了云梯,“哐哐”两声挂钩的响声,那块“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的新招牌就挂上了大门头了。因为是新的,异常的招人眼目。
宪兵撤掉了云梯,另一项事务便开始了。
军乐队的指挥拿着一根金色的指挥棒,一上一下地举起来,那些乐器和大鼓小鼓就奏响了。并且有一名宪兵,点着了一挂很长的爆竹,烟雾弥漫之中,爆竹的红色纸屑在半空飞扬。
小夏和汉清从作坊出来,还有很多的工友,水月是从账房赶出来的,他们在店铺的大门口便给举着枪的宪兵挡住,枪上的刺刀闪闪发光。公馆大院门口也赶来一群人,那是唐爷、彩儿、兰儿和六叔阿牛他们,他们同样被宪兵的刺刀挡在门口,挡住他们的还有两条狼狗。
唐公馆的上上下下人都成了围观的人群。
这条叫迈尔西爱路的街道商铺门面一户挨着一户,有做酒的,有做烟的,有做茶的,有做药的,有做瓷器的,大多都是商行商号,都是有头有面的生意人家,铺面里的人听到爆竹声和乐器声,都跑出来观望。
汉清隔着刺刀挥舞着手,大声地叫喊,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撤换唐氏的招牌?他喊着老想往前冲,小夏和水月紧紧地拉住有些疯狂的汉清。
唐爷同样也被隔在刺刀后面,他的脸上气得紫一阵青一阵的,脚在地上跺,手在胸口上捶,近乎失态,两只眼眶里湿糊糊的,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彩儿和兰儿双双搀扶住父亲,姐妹俩的心跟着父亲的心一块碎了。
整条街道上的人都看到了那块悬挂在大门头上的新招牌。
军乐队继续奏响着乐曲,他们面带微笑,他们的眼瞳里充满了快乐和胜利,他们的乐声把这里搞得很热闹,很喜庆,把这里搞成了他们幸福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