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听到了曾经听过的曲子,是那首软绵绵地让人听着就乏力就想睡觉的“樱花啊樱花啊”,小夏在用锋利的雕刀抹断山田介二的脖子之前,山田在交际花曲丽曼的卧室里唱的就是这首歌,当时狗日的还唱得热泪盈眶。现在小夏只能想,什么也不能做,他即便有刀也不能出刀,他的力量是多么的微薄,只能跟大家一样眼巴巴的张望着嘴里出着气。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通街的人都晓得唐氏商行更换了新招牌,他们望着新招牌的神情很漠然。
乐曲声中,一辆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那两辆军用卡车的后面。
轿车上走下来京野和余炎宝,他们把时间计算得很准确,招牌挂好了,军乐吹响了,他们的车就驾到了。
余炎宝提着公文包尾随在京野的身后,他目不斜视,道貌岸然,好像突然成了京野的秘书。
余炎宝一大清早就去拜访了京野,为此事他可是想了整整两个晚上,总算是想了个明白。当他见到京野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说唐氏商行必须跟日方合作,没有退路,没有余地。京野嘿嘿一笑,兄弟一般紧紧地握住余炎宝的手,他说当前的形势之下,唐公馆也只有余秘书是明白事理的人。京野许诺只要余秘书把这件事给促成了,日后高层有什么事,他都可以让井川少将给他说上话。余炎宝说为了唐家的人免于灾难,他只能挺身站出来做一回恶人了,眼下这种情况,如果想要去说通唐爷和汉清主动合作,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唐爷这个岳父大人他是太了解了,要的就是一张脸面,如果撕破了这张脸面,往下的事情就不好办了。京野问他有什么办法。余炎宝说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先斩后奏,然后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要唐爷通了,其他的人就不能不通。京野想了一想,拍案叫绝,这个办法绝对可行,立即打电话到宪兵司令部跟井川少将合计,于是宪兵队的两辆卡车就开来了唐公馆。
端着枪的宪兵们见到了京野先生,他们让开了道。
唐爷见到京野和女婿都来了,满以为找到了说理的地方。唐爷弯着腰对京野说,京野先生,我正要去找你的,你来了这就好,你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好端端的就把唐家的招牌给换了。
京野一张极无奈的脸孔,摇着头说,哎呀,这都已经三天了,井川少将没有见到您老这边有答复,有些过于急躁,所以就让人先把新招牌给挂上了。这样吧,唐爷,我们先去里面谈,你女婿也为这件事情来了,有些事,得慢慢谈才能谈得透的。京野的嘴巴刚闭上,余炎宝就接上说话了,岳父大人,外面人多眼杂的,说话不方便,去屋里吧。
唐爷连着说了三声“请”字,一行人便往院内走去。
小夏落在后面,见到师傅低声下气地招呼着京野,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面色发青。彩儿用手捅了一下小夏的后腰,暗示他不要乱来。
客厅里,京野挨着唐爷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端起刚送上来的绿茶,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地喝了两口。
唐爷的额头浸出了汗水,他迫不及待地说,京野先生,那块招牌请您一定要给摘下来,千万千万求求您了。唐家在这条街上做了近百年的生意,规规矩矩,坦诚经商,这上海滩,唐氏红木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居然换了招牌,换成了大东亚的招牌,我唐祖光这张老脸实在是丢不起啊!
京野又喝了两口茶,他倒是不急,他希望唐爷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唐爷用手指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他想着要保持风度,保持高度的涵养,他想着要心平气和,想着要镇定再镇定,可是他偏偏难以做到,有一种愤怒的情绪像毒蛇似的缠绕在他的心口窝。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他喘着大气说,那块大东亚的招牌如是摘不下来,我怎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京野先生,你,你们日本人这不是强逼我吗?我不服,我要上告!
京野把手上的茶杯很轻缓地搁在一边的茶几上,两边的眉头往中间挤挤了,慢着声腔说,唐爷,您,说完了吗?
唐爷往上站起身来,接着又坐了回去,一时却找不到再要说的话。
京野说,唐爷呀,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万分地理解。京野说着话,眼睛去看了看身边唐家的人,接上说,中国人的老话不是说吗,先小人,后君子,既然我今天来了,有些话还是说明白了好。
汉清早就沉不住气了,大声说,什么君子小人的,你们已经做起小人的事了,还谈什么君子,在没有签约之前,大东亚的招牌都挂上去了。
水月接上又说,霸道,日本人太霸道了!
他们若是不霸道,也不会越洋过海打到中国来。兰儿愤怒地说着话,上前两步去推了余炎宝一把,老余你怎么现在成哑巴了,叫你去摆平这件事,你倒是答应得好,可现在,竟然成了这种局面。
余炎宝“唔”地一声清了一下嗓门,但是嘴巴终始没打开。
彩儿没说话,转脸看了一下小夏。
小夏的眼睛一直在关注着唐爷悲愤痛苦的神容,他突然觉得,人活着固然是好,但像唐爷这样活着,那是生不如死。
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唐爷就像是一架勒紧了绳索的马车,到达了一个拐弯路口,开始缓下劲来了。他仿佛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个问题似乎已经很明确地写在京野那张平静冷漠的脸上。何为亡国奴,国家都亡了,区区一个商人怎么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服?上告?上告谁去?上告日本人?他们才是今天这块土地上的主人。
唐爷想硬,他哪能硬得起来。店铺门头上那块大东亚的招牌,不是说挂就挂上去了吗?现在还能听到外面吹吹打打的乐曲声,谁敢去摘了招牌,不要命?现在我是什么?是什么呢?唐爷想,我不就是一个低着身子要在人家屋檐下过日子的人吗?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家子的人,还有怀在肚子里没有生出来的人。此刻想来,唐爷额头上残留的那些汗水已经冰冷冰冷,根本就散发不出热量来。
那样一种撕裂心肺的屈辱,令唐爷万分沮丧而悲哀。事实上,唐家所有的人,心头都在弥漫着这种悲哀的情绪。
唐爷迷惘无助的眼神看着京野,他说,京野先生,您说话吧,老朽现在洗耳恭听。京野的脸上这时有了同情和怜悯,他的眼里闪烁着令人不可察觉的狡黠和贪婪。京野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我是说了先小人后君子,但我的意思是说这趟来唐公馆要说明一些事情,这也是井川少将让我带来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贸易千万不要跟政治混淆到一起去,那样就会跟自己的日子过不去,跟钱财过不去。现在的时事已经很明朗了,汪精卫主席在南京成立新的中央政府,谋求共荣和平,那才是上策,那才是明智之举。有人说什么汉奸不汉奸的,亡国不亡国的,那都没有用,都是嘴巴说说图图快活而已。蒋介石的国民政府怎么样,不是退守到重庆了吗,现在日本军队的飞机都炸到了重庆,他们还能再往哪里退。那共产党在延安早就不成气候了,能打仗的军队加起来也不到几万人马。这些存在的事实报纸电台不是天天可以看到听到的吗?现在的中国太弱小了,它正需要大日本帝国来帮助嘛。我说唐爷,您干嘛非得跟自己过不去呢,就因为一块大东亚的招牌,您就接受不了,您就大动肝火,您有这个必要吗?中日友谊是长久的,是永恒的,孙中山先生在世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嘛,多少年以后,中国的领袖们还会这样说的。看在唐爷你我多年的情份上,今日说了这么多你不中听的话,多有得罪了。
京野把话说完,大家的眼睛都去看着唐爷。
唐爷内心深处如海潮此起彼伏,他似乎感觉得到,唐家此刻就似一条迷失方向的风帆,随时都会被卷进无底深渊去。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吧。唐爷一声重重地叹息。
京野的眼光在余炎宝的脸上滑过了一下,余炎宝有些局促不安地走到唐爷的跟前来,应该是到了他该说话的时候了。
余炎宝清嗓门的时候用手掌去掐了掐脖子,似乎好让声音出来更顺畅,他说,今天一早我去找了京野先生,但是我没法说服日方解除这份合约,京野先生只是井川少将的代理人,这件事情井川少将定了就不能再更改。既然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就想说一句真心话,退一步海阔天空,唐氏家族是生意人,毫无必要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余炎宝这一番话,除唐爷之处,大家都将愤怒的目光朝着他。余炎宝有点惧怕的样子,退到唐爷的身后去。
唐爷不想毁了这个家,更不想因此给这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他的双手往上抬了抬,示意大家都不要说话了,让他来说。
唐爷说,炎宝,合约书还在吗?
余炎宝连忙回道,在,在,在我这里呢。
拿来给我。唐爷招了一下手。
余炎宝立即去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那份合约书来,双手递给唐爷。
唐爷转过一边脸对京野说,京野先生,这份合约,我现在就签字。
汉清急得瞪大眼珠,撕扯着嗓门说,阿爸,这合约不能签!
唐爷说,汉清呀,你不要再说话了。你以为我情意去签吗,我不情愿,我想着要把这份合约书给撕了,但是撕了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大家谁都不要再说了,唐氏家族,我还没死,我还是这里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