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寄爷,猛听覃瓶儿尖叫一声,手中的玄衣都邮珠唰地伸到我的头前。我悚然回头,看见那个悬在空中的小孩堪堪避过飞射而去的司刀,在竹桥上蹦了几下,弯成一只硕大无比的青蛙猛地跳进水里,震荡起一大团涟漪的同时,那哭嫁的歌声居然仍从它口中传来,“双脚跪斗中,辞别我祖公;双脚跪斗角,辞别我祖婆;下嫁的孙女不孝敬,长大成人撵出去。鸡叫头口已天明,母女即刻要分身,你一尺五寸就盘起,长大就成别家人,费尽心血吃尽苦,燕子衔泥枉操心;穿起一件下贱衣,受人嫌来受人欺,穿起一件下贱裙,又改姓来又改名,青丝帕子盖了头,你的妹是眼泪泡枕头;你的妹妹生错命,眼看就是别家人,爹娘靠你来孝敬,家事靠你来担承……”
不知何故,当寄爷的司刀当啷一声掉在竹桥之后,并不见他老人家有下一步动作,而我和覃瓶儿也许是被小孩变青蛙这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变故惊呆了,一时也没动作,所以这首流传千古的哭嫁歌我们居然听完了。而且那声音哀婉,但从水下传来的声音早已不再清亮,而是变得隐约而闷浊。
尽管如此,我还是听清了这首哭嫁歌正是我小时候听过的“哭祖”、“哭娘”、“哭嫂”、“哭哥”,正是新娘出嫁那天早上所唱之歌,因为小时候太喜欢找新娘要喜糖吃,所以这样的场面见得太多,对这些歌词还隐约有些印象。
当我还想再听听后面的内容时,那水下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渐渐余音飘渺,最终消失不见。
我还在回味哭嫁歌的韵味,猛听身后的满鸟鸟“嗷”的一声,渐无声息。这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将我的思绪彻底拉回现实,不知何时消隐的焦燥情绪霎时又如潮水涌上心头。回头一看,发现寄爷已把满鸟鸟抱在怀里,脸色严峻,一言不发。
“快去挖几条‘土蛇儿’来!”我还没来得及向突然现身的寄爷开口发问,寄爷就抬起头来严肃地向我大声吩咐道。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哪去挖蚯蚓?喜的是寄爷终于正常开口说话了而不是用那怪腔怪调的唱歌形式。
“快去啊!再不去,满鸟鸟只有死路一条!”寄爷见我呆着不动,两眼一瞪,怒声喝道。我吓得一耸,“这……一时半会儿哪去找‘土蛇儿’?”寄爷又两眼一瞪,把八宝铜铃放在满鸟鸟的胸口,倏然站起来跑到前面把司刀捡起来塞到我手里,“守着他,一步都不能离开!”说完,他旋风般转身奔向茅屋的场坝,身子一起一伏,活像一只巨大的黑色青蛙在蹦跳。很快,寄爷又跑了回来,接过司刀在满鸟鸟脑门一拍,满鸟鸟像个木偶,紧闭的嘴唇居然一下子张开,寄爷毫不迟疑,捏着拳头把一些东西塞进满鸟鸟那黑洞洞的嘴里。
那些正在蠕动挣扎的东西不用看也知道,正是一条条体形肥硕的蚯蚓!
满鸟鸟些时似乎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任那些蚯蚓滑进喉咙,看得我的胃一阵阵抽搐,覃瓶儿干脆跪在竹桥上哇哇干呕起来。
我此时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只顾呆呆看着寄爷忙碌,既不出手相帮,也不出言相问。寄爷看样子也不时间跟我说话,把手中满满一捧蚯蚓灌进满鸟鸟的喉咙之后,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满鸟鸟的脸。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我骇然发现满鸟鸟的脸上似乎有无数条蚯蚓在脸皮拱动,拱动的速度很快,与当初覃瓶儿脸上的东西大为不同。
我虽然没有任何动作,脑子却一刻也没闲着,我的脑海此时居然在邪恶地想,寄爷这老家伙果然越来越神秘了,当初救治覃瓶儿,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举动,此刻看来,居然隐隐有一种胸有成竹的大家风范,这老家伙看来确实有一段能令他脱胎换骨的经历了。
瘫在地上的满鸟鸟低声呻吟一声,吸引我把视线从寄爷转到满鸟鸟身上。
满鸟鸟脸上的东西在这么短的时间就不见了,脸色开始由白转黑,呻吟声越来越大,手脚抖得越来越剧烈。寄爷见此情形,飞快捡起满鸟鸟胸口上的八宝铜铃,单腿跪地一阵猛摇。铜铃声虽然清脆悦耳,听在我和覃瓶儿的耳里却觉得十分的诡异莫名。
当然,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面。当满鸟鸟的脸色黑得像锅底时,满鸟鸟终于忍不住侧身哇哇呕吐起来,呕出来的脏东西腥臭扑鼻。我赶紧捏着鼻子,闭紧双唇,间歇性的吸口气。起初我并没看见满鸟鸟呕出来什么东西,只感觉那团既腥臭且湿腻的脏物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当那团脏物越来越大,几乎快蒙住满鸟鸟半个脑袋时,我才看见一条条长长的东西从那团脏物中蹿出来,在竹桥上一闪,就嗵地一声掉进了水里。
我揉揉眼睛,不自觉地尖声问道:“那……是条蛇么?”
无人回答。
满鸟鸟不能回答,覃瓶儿是想回答但她根本就没看见那东西,而寄爷却表情严肃,仍紧一阵慢一阵地摇着他的八宝铜铃。我想他肯定看见那个东西,因为他脸上明显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不过,他仍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只稍稍扭头毫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满鸟鸟呕出那滩污秽的东西和那条不知名的东西之后,呻吟声稍稍减弱,不过我听见他逐渐均匀的喘息,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看样子,满鸟鸟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了。
“快走,这个地方不能久呆!”我才刚松口气,寄爷就以不用置疑的口吻对我说道。我此时哪还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忍着恶心一把捞起仍瘫在地上的满鸟鸟,再次把他放在背上背着,等我仰起头准备询问寄爷该往何处走时,却看见他大步流星的竹桥尽头的茅屋走去。换在刚才,我是万万不愿再去那间茅屋的,此时看见有寄爷在前面开路,赶紧招呼覃瓶儿跟上。回头再找花儿时,却看见这伙计正从水潭深处爬上竹桥,听那吠叫声,有一种色厉内荏的味道,不晓得它是在那小孩出现之前进入水里还是后来扑进水中去那青蛙来着。
当然,这并不重要,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紧跟寄爷。
我开始以为寄爷肯定会去那间堂屋,谁知这老家伙走到茅屋场坝之后,转而向右侧的厢房奔去,吱呀一声推开门,站在门口低声对我和覃瓶儿说:“进去!”我也来不及想其它,往上耸了耸满鸟鸟,背着他飞快地蹿去右厢房。
我本以为右厢房肯定和左厢房肮脏破败不堪,谁知进门之后才发现,房中却别有洞天,根本没有任何陈设,而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延伸到厢房后面的斜坡,厢房门和它旁边的板壁仅仅就是一道屏障而已。
我心里后悔不跌,早知如此,我们去那左厢房干嘛,直接进这右厢房不就得了吗?我们来茅屋本就是为了寻找到一条出路,谁知阴差阳错之下整出这么一出惊心动魄的遭遇,这也活该满鸟鸟有此一劫了。他老挂在嘴边的“命中该吃卵,称肉搭猪茎”的经典理论终于得到了现实印证。——所以,有些话是不能信口开河说的。
此时,满鸟鸟的神智已经清醒了,虽然明显体力不足,不过还是坚决地挣脱下地,斜靠在我的肩膀上手脚并用沿着那条小道拼命向上爬。这让我大松口气,回头招呼覃瓶儿跟上。我看见寄爷掩了厢房门,一步一回头跟在我们后面。
有玄衣都邮珠照明,我们攀爬的速度明显很快。埋头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无意抬头一看,发现我们居然来到一片茂密的楠竹林。绝大部分楠竹已经开出白色的花,而且主干上好像被谁钉了很多粗大的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