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韵楼是一座小小的楼,而它成为洛都民间第一茶楼除了因为香茗,更因为茶楼的老板娘长孙小小,长孙小小其实已经不小了,却正好是甘醇年华。人人初见长孙小小都觉得她适合做酒楼老板娘,她长得妩媚风流,又伶牙俐齿,美艳外露。但她却能静心泡得一手好茶。
夜王时有微服出宫走走,直探民情或纯粹自己散散心,总是会去茗韵楼喝一杯茶,沉淀心事。这座小茶楼宾客众多,但因装潢简单又在深巷里,王孙贵族子弟都不屑来此。因此,夜王每次穿着便装来,坐在这茶楼一隅,倒从未遇见过认识他的人,他也正贪图这份闲情与安逸。
初见长孙小小是在三年前的春分时分,那个时候的夜王宁渊朔已身担重权,但他还是喜欢握着他的一杆箫,在青石板路上漫步,耳边充斥的是喧闹的市声,恍如隔世。踏上扬名已久的茗韵楼,便看见那风情万种的长孙小小,她穿着浓艳的花衣裳忙碌着,与客人们谈笑风生。长孙小小的小楼有她自己的规矩,她给谁亲自泡茶全凭她个人喜好,一般都是为交情颇深的熟客。而很多客人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喝上长孙小小亲自泡制的茶,便时常来茗韵楼。
可那日长孙小小却亲自为夜王泡了一壶碧螺春,茶客们调笑道,“哟,长孙老板娘,莫不是看人家后生长得俊,便不理会我们了吧。”长孙小小不理会那些茶客,帮夜王沏茶,“公子是初次来小楼吧,敢问公子贵姓?”
“我姓叶,姑娘真是茶如其人呵。”
长孙小小抿嘴一笑,“姑娘?你叫我大娘还差不多。茶如其人?呵呵,人家都说我适合去卖酒。”
“泡茶总是茶叶先遮水而后沉淀,而姑娘泡得茶在茶叶沉淀后茶水比一般人泡得更加清澄,不正如姑娘的眼么?”
长孙小小笑了,不是方才的轻轻微笑,而是笑若春花,“说我茶如其人的这世上只有两人,一个是个算命的,另一个却是小公子你了。”
“我不懂命相,只是,这世人不都是如此无奈么。”
小楼外的春雨淅沥沥地下,暮色将明未明,茶楼打烊,而长孙小小却留下了夜王,她换上杏色的素衣,“公子,今年的新茶我想请你饮第一杯。”
春雨,夜灯,清茶,夜王又吹起他随身携带的箫,长孙小小笑道,“原来茶也能醉人。”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叶公子,你何时娶妻?”每一次长孙小小给他沏茶时总这么问,引得周围的茶客的讪笑:“长孙老板娘,你还说不是看上人家叶公子年轻英俊想嫁了?”
长孙小小总是啐一口说:“你们看我这年龄,不说当姨吧,给叶公子当个姐姐总差不多了。叶公子是斯文人,你们这些孟浪人不要乱说话。”
夜王却也不恼,微笑着说:“尚未。待有缘人。”
茶客们又都笑闹起哄道:“长孙大娘,听了这话你可开心了吧!”
夜王喜静,但在这嘈杂的人群中他却体验到了一份难得的静。庙堂之上,虽然严肃沉静,但却有纷扰之感。闹市之中的静,是一份可以独守的静。
每一次,长孙小小都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浓烈,笑得明艳,笑得毫不在乎,她似乎也不在乎名节,总是与茶客们调笑说闹。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许多次,直到一次她问:“叶公子,你何时娶妻?”
“开春时。”他依旧答得简练,但眉眼里已皆是温柔情怀。
那一次,长孙小小没有放肆地笑,而是抿嘴微笑:“恭喜你,叶公子,终于等到有缘人。今天,我就为叶公子泡一壶敬亭绿雪吧,祝叶公子和夫人白头偕老,此情不渝。”长孙小小笑得很温婉,犹如那名唤敬亭绿雪的茶一般。
“长孙姑娘,明年我带新婚妻子一齐来此喝你的茶。”
三人刚踏进茗韵楼,长孙小小便迎了出来,“叶公子许久没来,果是娶了娇妻忘了旧人。”她为报夜王这许久不来的小仇,故意促狭地说道,当下又朝江轻竹眨眨眼。
见夜王果是略显尴尬地咳了咳,脸似乎微微地红了红,不禁得意地笑出了声。
轻竹倒不以为忤地叫了长孙小小声姐姐。
“你家小娘子都比你大方,”长孙小小忽又正色道,“你一直想见的那个人今天也来了。”
夜王一直想见的便是说长孙小小茶如其人的另一人——邢天云邢道人,长孙小小说他相命奇准,且总有真知灼见,夜王一向喜欢结交朋友,特别是知己,又渴慕贤才,故而一直想见此人。但他为方外之人,一直云游四海,夜王亦不能时常来小楼,因此倒无机会见面。
长孙小小将三人引自二楼小间,只见一名中年道人坐在桌旁,见三人进来,只微微点点头。夜王一抱拳,欲待说些什么,刑道长做出一个手势,“公子不必多说什么,公子眉角峥嵘,定为尊贵,必然不会与我等说真实身份。只是公子有此相交之心,老道亦很欢欣。”
他三言两语既明了立场又化解了夜王的尴尬,夜、江二人都抱以微笑。
“这位兄台可是叶公子府中之人?”他望向那年轻书生。
“不是,不是,我和叶公子也是今日得缘相见,舔着张脸拜见道长,在下姓秦,名书庭。”
邢道长捋捋胡须,“秦公子是大器晚成,美玉须琢……”他闭目沉思一会儿,“天机不可泄漏。”
长孙小小笑道,“你这个江湖骗子,又用这套说辞诓人了。大家都坐下用些茶点。”当下四人便都坐下品茶。
江轻竹笑嘻嘻地问邢道长,“那我的命又如何呢?”
邢道长仔细看着江轻竹,见她眉间竟隐隐有青气,心底一惊,道:“姑娘,不,叶夫人你本是金枝玉叶鸾凤之命,但事事福满则亏,你与叶公子均为大贵之人,此一相逢恐有损夫人命数,近日有血光之灾。”
此说法不禁令夜王面色一凝,长孙小小当下忙打岔道:“呸呸,你这个妖言惑众的老道,不说你就说我这野路子出家的,一看便知我妹子生得这般好眉好眼,定是多福多寿之命。只听说过穷上加穷,雪上加霜的。哪有说贵人相遇犯冲之理。今个儿就冲你这张嘴我就不让你喝茶了。”
“可有破解之法?”夜王问道。
“只需你们夫妻二人分离,一人在南一人在北,永不相见,再花十两银子买我的铜铃悬于窗前,自能保夫人平安。”
“我呸!”长孙小小拧住了邢道长的耳朵,喝道:“人家叶公子新婚燕尔夫妻恩爱,你竟然让人家天南地北不相见,宁拆十座庙不拆有缘人。你这般胡言乱语就为了卖个破铜铃,看我今日不收拾了你。”
“咯咯。”这边厢,江轻竹却轻轻笑道:“姐姐你先别忙,道长这铜铃我今日便买下了。只是道长让我们夫妻二人不相见倒也强人所难了。”
“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哎哟哎呀……”邢道人许是被长孙小小给拧得生疼,忍不住哼哼起来,“哎呀……我这不是为了你着想么,这叶公子同你说新婚,最伤感的不是你么,是谁每日里在门前问叶公子不知何时再来么?”
“啪——”长孙小小重重地打了邢道人的头,“叶公子,你莫介意,这老妖道疯言疯语惯了,你莫信他,妹子定然长命百岁。今日的茶钱就当我请了。”
而夜王的面色却依然凝重,半晌方吐出一句话:“我只怕,一语成谶。”江轻竹紧紧握住他的手,悠然道:“相公,你素来是不信命之人,此番怎么如此担忧了?”
“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却是久未发言的秦书庭发出的,“我方才见叶公子你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原想你也同我一样是狂狷之人,却不料你被人三言两语便说动,又挂忧红颜,尔与吾并非同道中人,在下方才不幸走眼。就此别过,幸会幸会。”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踏出茶楼。
唯剩长孙小小在那暗咬银牙,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可没说你的茶钱也免了!”
夜王叹了口气,道:“他同我大哥倒颇为相似。茶钱还是我付了吧。我们也先走了。”他牵起轻竹的小手,便欲向门外走去。
“哎哟喂。走吧走吧。你就不能喜庆点,新娶了夫人反来此长吁短叹的。”以往虽时常见到他一人来此孤坐至天明,虽有惆怅却不似今日般仿佛有解不开的心结,长孙小小心想兴许是因为他果真有了挂心的人吧。
“夫人,稍等。”邢道人此时已恢复了正色,“夫人,这对铜铃你还是拿去了吧。老夫绝不收夫人一文钱。”
“哼,你白喝了人家的茶,还敢收钱?”长孙小小翻了翻白眼。
江轻竹回眸一笑,双手接过,“谢谢道长。”说罢便与夜王执手而去。
“真是璧人一对。”长孙小小不禁感喟道。
“嫉妒了吧。哼,我刚刚说你居然还打我。”
“什么嫉妒?叶公子乃人中龙凤,我从未曾想过他能看上我这一坊间小小卖茶女。那位叶夫人如此灵秀可人,与他,真是天上地下成双的一对。最多不过曾有点一曲成知音的妄想罢了。”长孙小小的声音难得地低沉,连眉眼也随声音一同低了下去,“唉,算命的,我只担心,你这江湖骗子偶尔也有算准的时候。”她再度抬头,却见邢道人似入定般一言不发,面色尤为凝重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