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殳婕与苏嫔见面的日子却比她想的来得快。只因殳婕的五十寿辰到了,宫中自是张灯结彩,大办宴席,宫中嫔妃,宫外的高官夫人,无一不参加。宫中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太后殳婕坐在正中间,左尊位坐的自是睥睨天下的皇帝彦帝,今日他着明黄龙袍,满面含笑地望着众臣,而坐彦帝之侧的则是现今除太后外后宫等级最高的丽妃王嫣然,而她却满眼羡艳地望着端坐于太后右侧的着紫衣镶金丝的夜王夫妇,她虽贵于皇妃却总归因是侧妃不过二品等级,而江轻竹身为亲王正妻则着的是一品服。待我坐上皇后宝座,定能着那紫金凤袍,她暗自想着,不知觉间月已升起。
宫中的其余妃嫔则逐个上前来向太后贺寿。而太后殳婕自始自终只是低垂着眼帘,没有不悦亦并不喜庆,只是有礼有节地念着平身二字。
李妃、德妃等送的都是一些费尽心思收集来的新奇玩物,但太后面上终是淡淡地,并无多大的喜悦之感。她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寿辰,但每年便是在这里吃吃长寿面,看看烟花,再收些她早就看厌了的礼品,让她不免总有些心生倦怠,其实她很讨厌这一天,因为这一天一过,说明她又长了一岁。
殳婕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却看见一个鹅黄衣裳的女子娉婷走向前来,“萧嫔见过母后,恭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声音幽幽地,与周围喜庆的气氛颇有些格格不入。
殳婕看了看萧嫔宋宛如,面目姣好,但一身清冷孤寂的模样,隐约只觉得看见了自己当年初入宫门时的模样,这样的女子大抵是有才气的,但未必真能成大气。自己当初,当初若非突生变故,恐怕一直便也是这般清冷的模样吧。其实她很能理解,清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尊严,为了吸引帝王的爱宠,想到此节,殳婕说话的语气略显柔和了些:“你要送哀家怎样的寿礼。”
“臣妾听闻母后是燕北人,故结合燕北民谣作了一首燕行曲赠给母后。”
“那哀家要好生听听。”
宋宛如从怀中取出一支横笛,便吹了起来。这燕行曲竟是寂寥萧瑟之感,和寿宴很不相符,众人都望向太后,但见太后倒并不在意这笛声呜咽,面有欣慰之色。
殳婕的心随着这笛声上上下下,忆当年,她从燕北而来,嫁给了九五至尊,人人都欣羡她,摇身一变就成了皇后;但没有人知道她最为怀念的一直是她及笄前在燕北的日子。燕北和北狄接壤,胡风颇重,她又是将军之女,虽不会舞刀弄枪,但草原上四处流连着她策马扬鞭的飒爽英姿,以及此后在未有过的肆无忌惮的笑容。
那时候,高帝娶了她,掀了她的红盖头,英气挺拔,温和地同她说:“此后,你便是朕的皇后。”她在后宫之中,戒了她所有的小毛病,只愿做一个被史书颂扬的贤德之后,只愿配得上他。
但最后,他却同她说:“殳婕,你太完美,朕心里的那个人虽然不如你贤良淑德,但朕便是喜欢她的心高气傲。但朕答应你,朕可以给你皇后之位,并且永远地给你。但朕的心,不能给你。”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她便是再刁蛮撒泼,再无理取闹,他果真一直未动过她的后位,但也未对她动过心。她热烈过,但最终也平淡了下来,即便不甘又能如何呢?
“哀家,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好的曲子了,你以后多来哀家宫里走走吧。”殳婕此语一出,宋宛如又惹得众人羡慕。
宋宛如低低地应承了一声,眼里也流露出一些喜意。
殳婕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心想终归也还是一介凡俗女子,方才有些高看她了。
当太监念到“苏嫔”二字时,殳婕又抬起眼来,却见台下跪着的是个粉装丽人,身姿娉婷,但却并无出彩之处,不过倒是颇为中规中矩。“把头抬起来让哀家看看。”宫中众人也不禁好奇,伸首观望,想见见这号称后宫第一佳人的苏嫔究竟生个什么模样。
“咦?”众人皆轻声发出了一声惊叹,只因苏洛颜的面上蒙着一层轻纱。
“怎么戴个面纱装神弄鬼?吓唬太后。”王嫣然抢先说道。
“放肆,这里容得你先说话?”彦帝呵斥道,面上却一直带着一抹邪气的微笑,令王嫣然不知他是喜是怒,但想到自己方才确实冒失无礼,忙连连望向太后。
“你这是不愿让哀家见你呢?还是你不愿见哀家?”
“禀母后,臣妾不敢。臣妾戴面纱只因近日偶感风寒,发了些红疹子,惟恐惊撞了太后,故而才戴上面纱,望太后恕罪。”
“无妨,让哀家瞧瞧这近日后宫的宠儿。”
殳婕见苏洛颜掀开面纱,露出一张标致的鹅蛋脸,而细腻的肌肤上果是有着点点的红疹,但还是能看出这原本是张精致绝伦的脸。
“退下吧。稍后让太医瞧瞧,你病了不要紧,可莫传染了后宫众人。”殳婕挥了挥手,确是佳人,却并无甚特别之处。
“谢母后。臣妾恭祝母后贵体金安,福如东海。”苏洛颜深吸了一口气,似大石落定的模样。“这是送给母后的贺礼。”
程公公接过苏洛颜手中的盒子,呈给太后。殳婕打开,见又是一枝发簪,虽然也算得上精致,但她什么首饰没见过,心中又觉得了无新意,随手就递给为了程公公。
毫无大家之气,殳婕心中暗嗤。
苏洛颜起身,却正好对上彦帝一双深入墨海的眼眸,那眼眸里有一丝不相信有一丝玩味还有一丝笑意,她心中突了一突,忙扭过头告退。
“慢着。”太后忽然说道。“别动,就你的侧脸,让哀家好生看看。”就是方才她一侧身时的脸庞,是如此地熟识。殳婕仔细地盯着苏洛颜的侧脸,虽然她的脸上有星星点点的红疹,但脸上的骨骼却是没有变化的,这样的鼻梁,这样的嘴唇乃至这样的下颚甚至这样总是带着些嘲讽且高傲的微笑,不都同……不都同当年的那个女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么?
“你……你……你……到底是谁?”殳婕的手指颤抖地指向苏洛颜。
“臣妾乃苏鄞苏家村人,本不过一普通民女,幸得王公公昔日厚爱选入宫中服侍皇上。”苏洛颜垂首说道。
这般战战兢兢的神情却又全然不似啊,殳婕重重地揉了揉眉心,昔年那个女子即便满身伤痕亦是高傲地抬着头颅同她说:“我自苏鄞来,本不过一普通民女,却被皇上强抢进宫,这个妃子我不愿当。”即便她如此地桀骜不驯却仍得到了集合六宫的宠爱,乃至后来的燕北之变。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殳婕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喃喃自语。
“母后。”彦帝和夜王同时喊道。
“把……把这丫头拖出去……斩了。明知今日是哀家寿辰,却以此面目示人,这不是诅咒哀家么?”
一旁的宫人都噤若寒蝉,江轻竹皱了皱眉,方想说些什么,不料彦帝却先开口:“母后,苏嫔染上风寒本非她所愿。她拖着病体来为母后贺寿,已足见其孝心与诚意。今日母后大寿,怎能起这刀兵之祸呢?”
“好,那不取她性命,将她逐出宫去。”
“母后,宫中规矩嫔妃若未犯七出之罪,不得逐出宫门。”彦帝一反常态,直视着太后殳婕,心道看来这宫中果还有我所不知的事情啊。
“连皇上你近日也顶撞哀家了。哀家还是不是这后宫之主?来人,把苏嫔拖出去,重罚三十大板。”殳婕冷然道,她已做出最大让步,亦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现今她只想让这个丫头赶紧离开她的视线。
却未曾想数年来一直不太管事,后宫之事更是一直唯太后之命是从的彦帝竟以不急不缓的语调说道:“大胤朝规矩,触犯律法者方罚,苏嫔一直恭谨温顺,莫说律法就是宫中大小规矩也未触犯过。朕乃天下之主,若连处理后宫之事都未按律法,而是依凭性情,怎能坐镇九州?!”
“啪!”殳婕怒从心起,把茶杯摔在地上,也已不管什么礼仪规矩,只阴沉道:“摆驾回宫。”
而殿内众人都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皆想皇上今日怎么忽地管起事儿来,而且还为了一个小小的苏嫔忽然顶撞太后,莫不是真被这娇媚女子给迷惑了?王嫣然心中又急又气,不知该去追已摆驾回宫的姑妈,还是继续留在此地。江轻竹依旧愁眉不展,她在这场皇帝与太后的争端中感觉到的却是一股危险的气息。夜王的面上依旧是淡淡地,他不知太后为何突然暴怒,后宫旧事他只略有耳闻,却未见其人。今日一出闹剧怕是担忧成真,而他更担忧的则是正立于殿上的皇兄,皇兄近来的性子真是越来越连他也捉摸不透了。
那一场寿宴,不欢而散。宫廷内外议论纷纷,只说这苏嫔怕是要独宠后宫了。而彦帝却似迎合这流言一般,丝毫不给太后面子,赐苏嫔来仪轩,而自己更是夜夜摆驾来仪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