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若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夜王心中默想,但毕竟事已至此。他翻开锦囊,取出密旨,只见上面简洁明了地写着:率一万精兵突袭羌与大军,挫其主力。末了,又以蝇头小草添上一句:无论何事,朕定免夜王府上下死罪。
夜王想这是彦帝心意已决,想给他一个战死沙场的“好”结局了。不过这倒是比叛乱之罪满门抄斩来得好些。他不由心中苦笑,只可惜,只可惜要有这一万将士为我陪葬。
他想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但他也知道,如果他能以少数精锐击垮羌与主力,至少能还边关二十年安宁。一将功成万骨枯,若以这壮烈之举来震慑敌人,也许是值得的吧。
羌与现在定也料定他只会坚守,而不会冒然进攻,且他们已是思乡心切。这一突袭应能乱其阵脚,只不知这一万人出去可有一人能回。
然,圣谕难违。
王宪也翻开了锦囊,一看密旨,不禁大惊失色。密旨里赫然是朱砂御笔:若夜王三日内不出战,杀。
江怀秋接到的密旨上面写的却是:主帅罹难,监军之责。
主帅本未罹难,但江怀秋在朝堂这些年,听闻帐外人声鼎沸,夜王在挑选兵士,他是心思机敏之人,又怎会不知数日后的结局。他叹惋一声,便铺开宣纸,开始写下遗言,他早料自己会是如此结局,却未料到是身死异乡。他写了一份悔过的奏折,坦言此次让夜王死于关外,是自己监军不力,贻误军机,现一力承担,与他人无碍,自己愧对朝廷愧对皇上,唯一死而谢罪。又另写一份给江轻竹的家书,想及失踪的儿子和大病的女儿,每每提笔忘言。待两封信都写好,江怀秋只和衣躺下,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而骁骑营里,灯火通明。夜王正沉着地巡视着他的兵士,道:“此一举,败则殁,不败则垂名青史。然即便不败,也是归者少。你们愿意去的,站在此处,不愿意与我同去的,后退一步。”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也没有人动身后退一步。
夜王看着火光照耀下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容,不由心中一阵愧疚。又道:“家中独子的,新娶的,家中贫寒尚待尔等供养的,都后退吧。”
稀稀拉拉的有些人开始后退,只听有人朗声道:“殿下你真诚待人,吾等定当竭力尽忠,以死相报。”此话一出,原本想要后退的人又停下了脚步。一大群骁骑营将士都跪了下来,高喊:“吾等定当竭力尽忠,以死相报。”
夜王取出腰间的酒囊,饮了一口,道:“尔等随我,我又怎能负卿。”
但见人头攒动,从数万人中要挑选一万人却成了难事。最终还是以自愿留下的人抽签决定,将士之间又互相说了许多离别之话,夜王命人上了酒和肉与将士痛饮一场。
王宪在大营里见夜王那边喧哗了一夜,知他是阵前激励,应是要出战了,心中也算安稳了一点。倘若夜王硬是不出战,他要是奉旨去诛杀夜王,即便夜王伏法,也定会激起骁骑营兵变,那么死去的人定是他。但他若不奉旨,更是会因欺君之罪灭族。王宪心中忽地一激灵,莫非皇上原本就是想不论发生何事,就是要让他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但若羌与此时乘隙进攻又当如何?他一想到彦帝那孤戾的眼神,不禁一阵胆寒。只想如今夜王愿率军出战,倒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次日,骁骑营军中竟安静了一日。王宪心中不免又忐忑起来,派去的探子只说夜王殿下睡下了。而江怀秋那边也是毫无动静。但到了这日半夜,王宪方躺下,却见帐外马嘶萧萧,他跑去一看,竟是夜王来了,莫不是兵变,他刚作此想,却见夜王在马上朗声道:“王老将军,我此次一去,骁骑营剩余的将士以后许是并入你的帐下,他们都是忠君报国的良士,虽然不易管教,但都是军中栋梁,望你能带他们为朝廷开疆僻壤,建功立业,以酬男儿之壮志。”王宪还未答话,见夜王已带着一行人离去。但见烟尘滚滚,这一万人竟如黑云一般迅即地卷走,且并未发出大的声响。王宪心道:难怪皇上要忌惮这样的军队。
待过了二个时辰,派出去的探子回报王宪,夜王军和羌与的大军已厮杀开来。又过半个时辰,见西北方火光冲天,王宪心想这应是夜王夜袭得手。
这一仗被永久地载入了胤朝的史册。
《胤史》记:夜王亲率一万人夜袭北狄羌与大营,破之,厮杀数时辰。直至白日,羌与大军作合围之势,围攻夜王之骁骑营,又遇上沙尘大作,夜王力搏至最后,殁。此去一万人,无一人还。而北狄军,死伤六万余人,剩余之人溃散败退。此后数日年,边关相安无事。
此为正史所记。而那日,王宪得到的消息却是,骁骑营被羌与大军围攻,王宪正犹疑是否要派兵去增援时,却又有探子来报,说前方沙尘大作,黄沙漫天竟将羌与大军和混战中的骁骑营都给包围了起来。这一场沙尘暴,竟是整整三日,等沙尘过后,只知羌与大军死伤过半,败退,而骁骑营众人亦无一人得归,夜王更是失去了踪迹。待王宪率军去原本的北狄大营探查,只见横尸遍野,有北狄人亦有着黑甲的骁骑营将士,多是被黄沙覆体。王宪命人仔细清理战场,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夜王的尸体。当时又有风声说,夜王是归降了北狄。王宪只得又写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上报彦帝,而彦帝只回,以战死沙场论。最终,王宪只得将好不容易在战场上寻到的夜王的金盔命人送回洛都。彦帝命令举国大丧三日。
王宪在燕北整顿了余下的将士,又命人巩固了边防。便去见了久未出面的江怀秋。见江怀秋正坐在营中喝着一壶茶,见他来了,只懒散地看了一眼,说:“请坐。”
王宪和他不对脾气多年,二人都是朝中权臣,本就平起平坐,此时他也便大喇喇地坐下。只听江怀秋轻叹一声到:“王将军,我和你也同朝多年了,今日我想托你帮我做一件事。”
王宪不禁皱眉,这江怀秋今日怎一改脾性,同他称兄道弟起来。却又听江怀秋自顾自说道:“王将军,虽然我平日里时常与你为敌,但那是政见不同,对你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你虽性子急躁,但也从不做那落井下石之事。你怨我,是因为你生平最恨我这种操弄权谋之人。但其实,我们都是为了朝廷好啊。”
“你到底所托何事。你云里雾里说了一堆,都把本将绕晕了。你们这些文官,一句话,偏生要说个九转十八弯。”
江怀秋抿了一口茶,道:“王将军,我这里有一封家书,劳你回洛都时亲手送到我女儿江轻竹手中,切勿转托他人。”
“家书你自己给不就得了,用我做甚。”王宪颇不耐地回了一句。
却听江怀秋沉稳说道:“主帅罹难,监军之责。这本是我的过错。”
“沙尘大起,这也不完全算你的问题。”王宪冷哼了一声。
“但这却是圣上的心愿。”江怀秋说完这句话,闭上眼,嘴角流出了一丝血。
王宪此刻才发现他面色惨白,惊道:“江怀秋你这老匹夫,你这是要做甚。你死了不打紧,你这不是害死我么?”
江怀秋又咳出一口鲜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道:“王将军,这是我写给皇上的请罪辞,此中说明了是我自鸩以谢罪。只盼你,只盼你……替我送一下那封家书。还有,若犬子尚存人世,望王将军能替我忠告他,此生莫回朝堂。”
王宪怒极,道:“江怀秋,你这老匹夫,和老夫斗了一辈子,此刻怎就自戕了。老子还等着你落败呢。”他与江怀秋是宿敌,但此刻见他如此死去,却不禁升起了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而江怀秋已开始大声喘气,道:“王将军,你我二人斗了一辈子,正是皇上所喜闻乐见的,但如今,我江家没了。你们王家又能撑上多久。王将军,你一生戎马,立功无数,如今,我只劝你,劝你……快快……快快……”他到最后说不上话,狂喷一口鲜血,任王宪怎么责骂他也再无法应上一声了。
王宪此刻看着江怀秋死去,想他做到当朝宰相在权力巅峰上数年,如今身死也不过是一躯僵硬冰冷的尸体,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干瘦些,又想及江怀秋临死前说的最后一番话,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感。当下将江怀秋的家书收入怀中,又命人进来清理营帐。
那一日,燕北天色阴沉,先是夜王的金盔被送回,接着是监军引咎自尽。
数年大旱的燕北,乌云密布,下起了一阵大雨。淅沥沥地洗刷去一切。
在千里之外的洛都的彦帝,也知道,燕北下起了一场大雨,只淡淡道:“这场春雨下得真是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