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朝彦帝九年春,夜王率骁骑营收复燕北,以一万将士生命换来此后三十年间边境和宁。
“二弟啊,二弟,你怎舍得先朕而去。”这日早朝,夜王的金盔由燕北送到了洛都的朝堂之上,皇帝抱着金盔不顾形象,动情不已,痛哭流涕,众臣极少见到彦帝悲伤情绪如此外露,闻者无不为之悲伤。
彦帝抚盔恸哭,几不能言,“二弟啊,二弟,朕原想待你凯旋归来,朕便封你为皇太弟,你身体如此康健,朕原想等朕百年之后,将这江山给你,可你却不等朕啊。莫说朕尚无子嗣,即便有,朕的子嗣又怎能比得上你啊。”
众人见皇帝如此悲伤,字字动情,也跟着哀戚戚地哭,朝廷之上一片哭声,或是抚慰下皇上,或是慨叹下夜王的英明神武,也有个把开始劝诫皇上快生子嗣以继承江山。
这边厢还没哭完,那边又传来大将军王宪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宰相江怀秋的罪己折子,彦帝看着那折子双手颤抖,啜泣道:“江老哇,这又怎能怪罪于你呵!你是两朝元老,朝中栋梁。今日竟也舍朕而去!”众臣听到四喜念过折子后,皆瞠目结舌,他们原不知个中情节,心想这江怀秋饶是刚烈,夜王刚殁,皇帝又怎会再忍心杀他,他竟引咎自尽。江家繁华一代,也算就此败落。
只听皇帝又哀恸了许久,只道:“给江老追加太子太傅,一品侯,世袭。夜王追封天命上将,赐夜王妃……黄金三千两,良田二百亩……哎,朕又还有什么可赐的呢?赐夜王妃一枚免死金牌,可世袭。”彦帝又啜泣了一下,道:“世袭又有何用呢?可惜二弟连子嗣也未曾留下,连年为朕,为这江山征战,是朕对不起他。长平宫再赐给夜王妃,骑乘车马、礼仪皆同皇后。夜王同江老下葬规格都以亲王论。”
此话一出,又有朝臣道,“皇上,万万不可啊,夜王妃再尊贵也不过是亲王妃,怎能同皇后规格。”
彦帝摆摆手,道:“江老、夜王都已去,留下她孤单女子一人,无父无夫,这是朕欠下的。先如此吧,朕倦了,明日再议。”
在一旁的史官便秉笔直书,记下彦帝、夜王兄弟恭亲。夜王殁,彦帝大恸,……
彦帝摇摇晃晃地起身,似是倦极,临走看了看谏仪侍郎秦书庭一眼,秦书庭会意,下朝后便直奔彦帝的书房。见彦帝果在等他,面有泪痕,但神情已恢复如常,冷清镇定,仿佛刚才痛哭的并非他。秦书庭心想皇帝果是一代英主,他跪在地下拜了拜。彦帝懒懒地说了声平身,便说:“你是不是觉得今日朕哭得有些夸张。”
“陛下与夜王兄弟情深,朝臣皆知,陛下此番性情外露,令场下之人无不感动啊。”
彦帝冷笑一声,道:“你怕朕吗?”
秦书庭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道:“臣畏君,乃臣之本分。”
“那你可知朕现在心中所想之事。”
“皇上在想夜王殿下的下落,皇上让夜王妃搬回长平宫,便是想看看北边是否会有人同夜王妃联系?”
“弟妹身体不好,朕是真心想照顾她,她突逢此变,朕怕她想不开啊。”
“皇上更怕的可能是夜王府诸将想不开,激起兵变,所以才留夜王妃于宫中,夜王顾念夜王妃,举世皆知,便是夜王的旧部,也会投鼠忌器……”
彦帝摸着书桌上冷冰冰的镇尺,这镇尺冷得如同他的心一样,但他却笑了,笑得还有些邪魅,道:“朕便是喜欢你这种想什么就说什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的聪明人。朕给你升个官吧。”
“启禀陛下,望陛下您收回此话,若臣官做到江宰相或夜王殿下那份上,就想什么不敢说什么,知道什么不敢说什么?”
“那你一心辅佐朕,所求为何。”
“臣只求臣能物尽其用,臣百年之后,我朝能让寒门庶子与豪门子弟共担天下。”
“这也是朕的心愿啊。”彦帝垂下眼,眼似寒灯,为了清除门阀,他已是杀业太重,只不知那新气象何时能来。
“皇上,您确实应有一个子嗣了。”
彦帝打了口呵欠,道:“你也同那些言官一般,催朕了。”
“皇上,江山已稳。为百年大计所想,正是要有太子的时候了。”
“是啊,你觉得后宫之中谁比较合适。”
秦书庭眼观鼻,鼻观心,良久,道:“臣不知,但若皇上想要一个政治清明的江山,不应再找门阀之后。”
“朕也是如此想的。”彦帝悠悠道,“只可惜后宫之中,每个人都代表着一个势力。除了一个人,她代表的,很有趣。现在朕要去找找她了。你先退下吧。”彦帝脸上显出一丝玩味的表情。
“诺。”
“慢着,朕要你来主要是让你盯紧一件事。燕北那边,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你派多少人,都要给朕彻查清楚。夜王府那,你也替朕看紧一些。夜王府那边,你先去一趟吧。”
“诺。”
当秦书庭去夜王府时,夜王府正忙作一团,原来宣旨的太监已来过一次,夜王府上下也已都接到了消息,夜王妃听闻老父和丈夫都不在时,当场便晕迷了过去,下人又是宣御医又是请道士做法的,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夜王妃才悠悠醒转过来。原先夜王的旧部也纷纷来到夜王府,众人都觉得夜王之死颇为蹊跷,以夜王行事之作风,断不会在坚守数日后忽然进攻,许多人本就不满彦帝近年来的所为,此刻也都觉得应是为皇帝所逼,从赵钱孙李到众将都议论纷纷。秦书庭来时,众人见他是从宫中来,都默默不语,一派剑拔弩张之势。
他在客厅坐了半晌,见一个丫鬟袅娜走出,轻声对他道:“王妃娘娘有请。”
他拨开珠帘,见一白衣佳人正侧坐在榻上,与昔年活泼明朗的她相比,多了几许憔悴,但这股惆怅却又显得她清丽了几分,她并未化妆,应是刚醒,头发也是随意地挽了个发髻,斜插着一朵小白花,清倦舒懒,我见犹怜。他从未对佳人动过心,但当年他在长亭街街头见到那指着他的字的少女动过心,而今,她沉浸在愁绪之中,他却又动了次心,但面上却仍是淡淡的,请安作揖。
江轻竹微微一笑,道:“近日来我听说皇上面前,一位侍郎很是得宠,原来竟是昔年故人。秦公子,别来无恙。”
“王妃娘娘当年能看上小生的字,是小生的荣幸。”
“听说你在牢里呆过一段时间,看来你呆在那里把自己的锋芒给磨平了啊。”她淡淡地看了秦书庭一眼。
秦书庭被她看的一阵面燥,说道:“那是因为时光催人老啊。”
“是啊,我也老了。我原以为可以一辈子,却……”江轻竹想及自己的心事,不由垂泪。
秦书庭也不知怎想,直想上前去替她拭泪,待他反应过来这颇为不妥时,她却已对他轻轻说道:“谢谢。”又顿了一顿,“侍郎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秦书庭也敛了敛心神,道:“是皇上派臣来请王妃回长平宫住,若王妃有何需要准备,或是对宫中有何需求的,不妨和臣说,臣回去禀报皇上。皇上眷顾夜王殿下,此番也是想好好照顾好王妃。”
却听江轻竹冷笑一声,“质子而已,又何须准备,宫中应有尽有,我又有何不满。”
“王妃娘娘您此话不妥。”
“秦公子,你是明白人,我现今在世上已是孤身一人,你又怎忍心再诓我。”
“王妃娘娘……不,叶夫人,今日若我以书生身份劝你,定劝你,定劝你……”秦书庭心中的话,半晌也没说出口,江轻竹刚刚亡夫,他虽是轻狂之士,但又怎能说出此等不仁不义的话。
“侍郎大人,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况我一介弱质女流,又怎能同时局相抗,只不过你现在也看到了,夜王府乱纷纷的,我也当劝慰下众人,再收拾一番。三日之后,我便搬回长平宫。你看如何。”
“自当依娘娘所说。”
江轻竹苦笑一番,也不理他,直对着桌上红烛流泪,看着那蜡泪滴滴落下,犹如滴在了她的心上。
骗子,骗子,你这个大骗子,你还同我说一定会回来,我们来年春天一同去踏青。
爹爹,爹爹,女儿对不起你,到最终还是保护好江家,但此后女儿定不让江家再有人牺牲,至于二哥哥,只要一日无他的消息,我一日便会去命人寻他。
骗子,骗子,我不骂你是骗子了,你快回来吧,就算不能一起去踏青,就算我俩都做一辈子的笼中雀也好,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
她心中伤心,也不觉一旁秦书庭未退,直对着红烛流泪,哭得倦了,便趴在桌上睡去。秦书庭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数年前那个笑若春花的小姑娘如今哭得梨花带雨,心中一痛,脱下外衣,为她披上,便静静地退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