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不过是轻轻的三个字,但一说出来,两人俱是心头一震。彦帝也不知自己当时那一句是回应她,还是同那已在天边的二弟说的,他自负了一辈子,从未曾低过头,但此刻却脱口而出。
苏洛颜也是颇为吃惊,但见彦帝楞了一楞,松开了她的手,他的表情是她从未曾见过的。但此刻苏洛颜只觉胸口一阵腥甜,吐出一口血来,只得扶着树缓缓坐下,也不再有心神去多想他缘何说这三个字。
彦帝方才回过神来,只把自己心里莫名涌出的念头强压了下去,便不由分说地抱起了她,往前走去。苏洛颜此时早已疲惫不堪,也不再推辞,只感觉他胸口起伏得厉害,知道他现在也是强弩之末,便说:“我们……我们找个人家休息一下吧。”
彦帝点点头,朝那炊烟处走去。过了那一个山坳,便有一小户人家。此时皇帝丢了的事情还未传至这里,因此虽然洛都此刻鸡飞狗跳,地皮都被王大将军掀了三层,但这里却仍是鸡犬相闻,颇似世外桃源。
彦帝敲敲门,便有一个穿着朴素的农妇开了一条缝,见他们一身血污,吓得砰——一声便关上了门。彦帝撞了一鼻子灰,讷讷不知如何开口,他挣扎了半晌方觉得自己放下了身段,便说道:“劳驾,开下门,让我二人借住一宿。”那里边只悉悉索索,显然是在窥视他们,却仍不见开门的动静。
苏洛颜叹了口气,柔柔婉婉地说道:“这位大娘,我们不是歹人,我们夫妇是路过的客商,在山上遇上了歹人,受了点伤,故而才一身血污。若您方便,麻烦您开下门,让我们借住一宿。明日我们便离去,待我们回到京城,定有重谢。”
那农妇透过小缝见这少妇生得白白净净,眉宇间又透着一股贵气,看过去比她那满脸是血的相公好相与的多,便看了自己当家的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打开门,让他二人进来。
原来这是山间的一户猎户,但山里并不是特别太平,故而对陌生人多少有点提防。待他们看见彦帝洗净了脸,生得那叫一个眉眼风流英俊贵气,也想这应该是那户的翩翩佳公子,是个贵人,可切莫得罪了,因此说话便又更恭敬几分,还上了点野味给他们吃。他二人都饿了许久,莫说是野味了,便是山里的野菜也觉得比宫中的山珍海味好吃上数倍。猎户一家都是山里实诚人,也不太爱说话,只朝着这对夫妇嘿嘿地笑,但也给他们铺上了些柴草,也只不好意思地说,山里人家只好让他们委屈一宿。苏洛颜也只是笑着说谢谢,彦帝早年也逃过难,也不以为忤,但他一直想着今日的事,倒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二人用过饭便进了里间,躺在那柴草堆上。彦帝看苏洛颜依旧是面无血色,心力憔悴的模样,沉着脸说道:“你先歇息歇息吧。明日……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没这么平静了……”
苏洛颜也觉得这小山坳里幽静得有些诡异,按理御林军早已追上来,怎么也得把这几座山彻底查上几遍了,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彦帝便随口说道:“他们定是不敢确定朕究竟死了没死,王宪这人做事还是比较周密的,他也不会大肆铺张,应该还只是在洛都里暗暗地查。等过上几日,各处唱戏的,便都要来了。”他说得平淡,苏洛颜却暗自心惊,他这是要破釜沉舟了。
但心思再多也抵不上一日一夜的不休,苏洛颜一躺下去,便不知云里雾里地沉沉睡去。而梦里,却是金戈铁马,
哀鸿遍野,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哭着喊爹爹,爹爹……那小女孩长得有些像她,又有些不像,但那凄厉的哭声却始终在她耳边萦绕。
彦帝却依旧睡不着,看着她微蹙的秀眉也知她应该是做噩梦了,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她柔弱得像寻常女子,而不是平日里那戴着面具的模样,便忍不住伸手搂了搂她。而苏洛颜感觉到暖意,便又往他怀里靠了过去,口中还喃喃自语喊着爹爹,爹爹,接着便是泪如泉涌。彦帝轻轻用手指为她拭去泪水,心想若你此刻也是装出来的,那便是天下第一的戏子了。他用手轻轻拂过她柔嫩的唇,她微微觉得有些痒,便伸手拍去,却被他握在掌心里。彦帝握着那柔若无骨的手,心里突突地生了些异样的感觉。但他不及细想,眼帘便沉沉地闭去。而一睡便睡到了次日鸡鸣狗吠之时,他原想郑重地去同那户人家道谢,却听见外面人来人往,甚是吵闹,只见那猎户正里里外外地收拾包袱,见了他也只说:“哎哟,这位相公,我劝你也别回洛都了,听说京里不太平哇。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方才去镇上卖肉,听他们说可乱了,满城的兵大爷都走来走去的,我回来时又看见一队人马匆匆地赶去洛都。听说啊,又要打仗了,我这和老婆子收拾收拾准备往原先的乡下老家搬呢。我看你们也快跑吧。”
说罢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收拾起东西来,农妇见当家的如此说也是吓得不轻,只嘴里念叨:“这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世道,也不知这些当官的怎么想的,又要闹腾,我刚听人说啊是又有人要造反了。”
“哎,这种事儿你别瞎说,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也不知道我们家虎儿当兵以后现在在哪。”
农妇见当家的这一念叨,便想到自己的儿子,这兵荒马乱,最危险的便是他们这种大头兵,想得便泣涕涟涟,又看苏洛颜和彦帝看似出身颇为高贵,就说到:“这位夫人,你昨天说的什么重谢我不敢要。看您也是京里富贵人家,只麻烦您若回京了帮我看看有没有我儿子的消息,他去当兵当了些年了,之前我听他们说我家虎子出息,跟的是夜王殿下的骁骑营,说当兵的都想奔那去。早些年虎子也给我们寄些钱寄些信,这两年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啊。这现在听他们说又乱了,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孩儿啊……”她越哭越伤心,而那猎户早已拉着她说:“哎,快别说了,这年头谁又顾得上谁,况且就这么一个姓名,让人家去哪查去。你以为这事儿想查就能查?老婆子还是快些收拾东西吧。”
农妇心想也是,哭着点头称是。
而彦帝和苏洛颜此刻正面面相觑,苏洛颜仍是有些不忍,心想总该给她留些盼头,便问,“请问您儿子姓什么,大名是何。”
“我儿子叫李虎。我平生的愿望便是再见我儿一面……”
苏洛颜朝她一笑,便看向彦帝。彦帝却回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还不是你惹的事。”
那二人也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但见外面已经有人敲锣敲得震天响,便只说了句二位也快些走吧,就背着包袱走了。
彦帝和苏洛颜也跟出屋,这山上的人虽住着稀疏,但此刻是逃难,都是拖家带口的,倒也有不少人,都急急忙忙地往山下跑。他们也随着人流去了镇里,便可是乱腾腾的,人人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顶着包袱拉着孩子往镇外跑去,但问他们跑去哪,人人也都不得知,只说这洛都周边最乱,还是赶紧离开比较好。彦帝掺着苏洛颜,挤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只见远处一人打着马疾驰而来,边骑边说:“皇帝殡天了。皇帝殡天了。”
接着又有一人也是同样打马而来,高喊:“新州的胡将军打到京城边上来了,说要为以前的宋大将军报仇,快跑吧,这世道乱了。”
再而后,又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听说北狄又开始打燕北了。”
消息一个接一个让人着急,而蜂拥的人群越来越多,也有许多是从洛都涌到这小镇上来的。
苏洛颜一听到那新州的胡将军,就恨得牙痒痒的,说:“当年他可没少陷害家父!此刻又打什么报仇的旗子,狼子野心……”
彦帝冷哼了一句:“皇帝和宋大小姐都死了,这唱戏的人可不都要挤着上台么。”
苏洛颜见他面上依旧是淡淡的,便急道:“你分明是心中有数,定能镇住他们的,是不是。”
“你不是想着改朝换代报仇雪恨么。”
“再怎么也不能让北狄占了这渔翁之利,你我之帐,我们稍后慢慢算。”
彦帝却笑了,他嘴角仍有血痕,这一笑,便显得尤为凄厉,他道:“你以为,朕便不不好好爱惜朕的江山么。但一切都是天道轮回,朕原想控制住局势,却怎么也拉不住,只好由着任着你们这些人。但朕也不怪你,自从父皇为了一个女人杀了你们宋家满门起,便寒了天下人的心。但他是朕的父亲,朕继位以后能说是他的错么,能说是皇家的错么?朕只能变本加厉地控制着你们,控制所有有二心的人,但这种事情本就堵多了也有泄的一日,今日便让这祸水泄了吧。你以为朕不懂仁么,是朕不能。这一切,便听天由命吧。”
苏洛颜原想说,你看这些百姓拖家带口,哭天抢地……但一想到这祸端实在和她有莫大干系,当下心也灰了,她原也知道自己此举会祸乱人间,但此刻亲临,却觉得心头尤为不忍。他们再行些路,便又有些逃兵或是强盗跑出来开始抢老百姓的钱财,又杀了数人,众人哭的哭,嚎的嚎,犹如人间地狱,而这还只是一个小城镇,临近的洛都已不知乱成何样。
苏洛颜只觉自己自幼树立起的信念一瞬间又被人摧毁了一次,一下便心如死灰,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