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为惊异了,以致只留心了前半句,后半句压根没入耳,只是一直念着:君溟墨将自己身在竹居之事告知于林宸封?他究竟想耍什么花样?她沉着脸苦思,全然不理会一旁洋洋得意的他。
而他则是深感挫败,觉知尚不足一年不见,他已无法在言语上占她分毫便宜了。
第八十三章 佳人颜若水(四)
“你说,是君溟墨将我身处竹居之事告知你的?”沉霖压抑住心头诧异问道。
林宸封亦收起笑颜,正色道:“我不知他为何会蓦然倒戈,但此事确然出自他口。此人素来行事诡秘,并不听命于父皇,只是此举还是令我不免大惊,不知他是否另有计较。”
听了林宸封对君溟墨的评价,她不禁嘟囔起来:“想来他也非善类,恐怕是他身后还有什么高人暗中指使,欲坐看夏武帝与暗月相争,而收得渔翁之利。”然话虽如此,她心中还是有所疑问,君溟墨难道不是听命于老教主的吗?莫非还另有其人?
“怎么?公主也喜欢在人背后嚼舌根子?”一个不属于两人的声音自荒园外传来,骤雨未霁,更为此声平添几分清冷漠然之意。
那人自雨中来,却是不沾分毫,乌衣之外更是笼着一层寒气,薄雾冥冥,似是紫中带墨的纱衣,而那身影飘忽,半隐半现,恍若幽冥来客,足不着地便入了屋。
当是时,不知何故,青冥隐寒光,墨云含雷霆,高风催雨势,千钧即待发。骤雨顿住,却是残烟凌乱四天垂,仿佛特是恭候他前来一般。屋内两人俱是一惊,不料他竟会忽然现身。
那黑影渐渐步出雨雾,门本便开着未关,他便长驱直入,畅通无阻了。
“君溟墨,你究竟意欲何为?”沉霖半蹙着眉问道。
君溟墨只是冷哼一声道:“莫以为是我对你那胡诌的邪门歪论动了心,不过是师父飞鸿传书于我,命我助你一臂之力耳。虽我不欲如此,然既是师父之命,我亦不好多问,姑且算你走运,但且记着,你我即便非敌,亦永不为友。”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君溟墨似乎与自己有些什么过节,不然他何以处处针对自己?但愿只是自己的错觉,不然要避开此人,也绝非易事。
她心里又起了另一个疑问,按理说来这老教主已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与自己亦不相识,为何此时出手相助呢?她便将心中疑问道出,待君溟墨答来。
他却是有些不悦,神色略微不耐地嘀咕道:“兴许是那女人又在师父身旁说了什么,师父年事已高,经不住她说罢。”
她是何人?沉霖蓦然想起江千雪,自千年雪山一别之后便再无音讯,当然,她也不相信江千雪会出什么事,只是不料她还暗中帮了自己一把,可谓及时雨也。
“那么,至于他呢?”沉霖又指了指林宸封,向君溟墨问道。
君溟墨更为不耐烦了,冷笑道:“你以为这深宫院墙是你家,欲进欲出全由你?公子虽是无权势的皇子,但到底有个名号,宫里人多少也要给三分薄面,有他在,出入要方便些。况乎如今能完全信任之人,亦惟公子耳,不让他知晓此事,你要出宫恐怕难于上青天。”
他话虽是说得在理,她亦不能反驳什么,只是心中甚是气闷,头一回被一个陌生人训斥,还是一个浑身散发着厌恶气息的人,她有种如鲠在喉的不快。
见她不再多问些无聊问题,他便稍降辞色,曼声道:“至于出逃之事,如今夏武帝刚夺得你,犹在兴头之上,守卫戒备颇为森严,若贸然行事,只会如当臂挡车、蚍蜉撼树,自取灭亡耳,是以尚不到时机。待过些时日,此事平静下来,夏武帝自感安逸后,戒备便会松懈下来,届时再商榷定夺。你且先安居于此,反正夏武帝亦未寻得地宫所在,不必急于一时。”
君溟墨所言之事,其实她亦深谙,只是因着还要仰仗他的鼻息,她便仅随意应了一声,不多言语。
而他亦知彼此两看两相厌,故不多久留,只对林宸封交待了几句,便离去了。
待君溟墨的身影完全不可见后,她才松了口气,朝着他的背影嘀咕了几句:“有什么了不起的,整天臭着张脸,我又没欠你钱……”
多时不言语的林宸封听了她这话扑哧笑了,说道:“霖儿,溟墨生性冷淡若此,即便是面对父皇也未曾更改颜色,你又何必多与他计较?即便你对他颇有言辞,也不得不仰仗他。与其弟氿泉相比,溟墨更有些手段。可运独断之明致天清水止,昭不杀之武若雷厉风行,有他相助,逃出宫中当是囊中取物了。”
连林宸封亦对此人有极高评价,她心中更是不爽快了,只想着尽快离开这倒霉的皇宫,哪怕是回暗月。
林宸封想了想,又笑道:“不过说来也奇,溟墨素来不多与人言语,亦鲜有表情,今日竟与你唠叨甚多而又哂笑若此,不知你与他间可有过节?”
她更为纳闷了,这人惹人生厌不算,还尽是针对她一人的,算来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自己也并未与他有何往来,何以令他如此不待见自己?
莫不是因为影刺族?想起那个被自己烧得不知是死是活的长老,她心中惊起一阵忐忑。
于是,她沉着脸问林宸封:“你可知君溟墨出自何方?”
林宸封不知她为何突发此问,有些疑惑,还是一一答来:“我只知他与氿泉皆来自暗月,奉老教主之命前来辅佐父皇,两人皆通习幻术,行迹诡秘,其他便不多知晓了。”
算来林宸封知晓的尚不足自己的多,而以前渊曾说起过君溟墨一些事,或许当真是自己害了那影刺族长老,方令同为一族的君溟墨生恨罢。一想至此,她便觉涔汗淋淋,一旦老教主不再庇护自己,君溟墨便会与自己为敌,那便非同小可了。
正当此时,她且沉思之际,林宸封不适时宜道:“都这个时候了,不知你可饿了?我去御膳房拿些吃的来吧。”
她缓缓抬首,用一种极是怪异的眼神望他,而后慢条斯理道:“君溟墨虽说你是眼下唯一可信之人,然我何时说过信任你了?皇宫重地,宫人城府深似海,而况乎尔?你即便拿来我亦不食,谁知里边放着什么?反正夏武帝自会差人送饭来,不劳你多虑。”
林宸封有些不可置信,直到方才为止,两人间尚算融洽,不知怎地一时间又回到了原先冷漠的状态。
她还是冷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仅是那如寒箭穿骨般的目光便足以令人退却。
只是一霎那,他恍若明白了什么,望了她一眼,便如她所愿般离去了,而此次他亦颇为从容,不似初时般慌张,提了门边的伞方步入雨幕中。
风雨潇潇漫太虚,愈演愈疾,她紧紧攥住手中的短剑,蹙眉咬唇,面色如天阴,罩着层暗气。说不清自己为何下得了如此狠心,只是坚信自己是对的。
夏武帝尚未知晓林宸封与她串通一气,若林宸封贸然前去御膳房取来食物,必会引人注目,多生是非,只怕如此一来夏武帝更会痛下杀手。她如是想来,然本是为他着想,出了口,便成了另一番模样。
也罢,也罢,她轻叹两声,坐于竹椅之上,闭上眼轻点太阳穴,不去想那些烦心事,眼下还是一心计较如何出逃为上,情仇恩怨便姑且放一放罢。如是想来,一股倦意便涌上心头,昨夜确未睡好,倒也该补个觉。是以,她便回了卧室,睡前无意抬眼瞥了那画卷,卷上佳人依旧笑而不语,她只是摇了摇头便睡去了。
她睡得极沉,以至于林宸封进来时丝毫未惊动她,只是诧异她竟在这种时候睡着了。他的脸色霎时柔和了下来,似是幽谷深涧中拂过青溪的一握和风,带着雨季独有的哀叹,亦携了金色暖阳,是晴与阴的交错。
他轻轻抚过她左颊下的伤疤,微微刺手,仿佛摸着乱坟岗里的蓬蒿,暗沉古红昭示着伤疤已有些年纪。他掏出消痕的药膏,取了一点,匀在她脸上,那动作轻缓,生怕惊动了她,惹来一顿口是心非的冷眼。待深红完全被浅黄的药膏覆盖,似是一片浓郁的日光紧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他方住了手,静静看着沉睡中的她。
睡梦中的她似是别有一番可爱,瘪着嘴紧锁眉头,不知是梦见什么鬼怪了,他暗暗猜测。可转念一想,她又岂是惧怕鬼神之人?那便定是梦见仇人了罢,世上最可怖的,也唯有人心耳。
想起她方才责骂自己不懂世故,他轻叹一声,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呢?深宫险恶,若无城府,岂能安然无事至今?只是锋芒过露易招致祸患,他只能暗藏心机,姑且换得平安。
他又起身向画卷前步去,负手而立,仰视其人。画中人已故去经年,只是留得青春面容于此一纸丹青中。有道是红颜易逝,美人迟暮。他不禁轻叹,白驹过隙,那个为他穷尽一生的绝代佳人已香消玉殒九年余,而今自己还要再连累一个甘心为自己付出的人吗?
踟蹰间,他又转身回到床前,俯下身望她。只见她眉头紧锁,略有些痛苦的模样。便欲伸手去抚她的眉,只是她的眉头拧得太紧,无论他如何纾缓,亦丝毫不放松,连梦中皆如是警惕。半晌,他只得自言自语道:“我既是应允你的,必会兑现,你牺牲的,我亦会数倍奉还,但愿你莫太怨我,若能够……若还能够……”他低下眼,蓦然不语,只轻点她的眉宇,便起身离去了。
三月天,飞花自在轻,细雨无边愁,骤来瓢泼叩残荷,一汀烟波染屏山。而他的脚步声渐远,混入一片碎雨散音中,伶仃不成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