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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待梧桐栖》第102章

作者:末杪若影 字数:2911 书籍:凤待梧桐栖

  她蓦然睁开了眼,心中略微惶恐,方才他说的字字句句皆落入了她耳中。她并无意装睡,只是她睡得不沉,在他涂抹药膏时醒了。颊上温良的触感促使她未有动作,而是任由他去。

  一阵烦乱顿起,不知他那话究竟是何用意,更不知他是否早已察觉自己醒了。孰是孰非,一时间真假莫辨,他说这话是要作甚?她忐忑想来,不觉中冷汗湿了衣襟。

  再一斜眼,便瞥见桌上放了一碗热粥,雾气还升腾缭绕,与湿气相杂,凝成了碗壁上的点滴晶莹。旁边还置有几碟小菜,她依稀有些熟悉,细细想来,才惊觉这是她在飔风城客栈里为两人点的菜,已有一年半载,他却还记得。

  而碗下还附有一张纸条,无疑是他的字迹,较几年前自是更显成熟有力了。她抬眼一看,但见上面写着:宫里饭菜多油腻,你已清淡多日,不宜立时进鱼肉,我已妥善处理送饭菜者,无须担心,这饭菜并非来自御膳房。

  她一面诧异他竟知晓自己在暗月时多食清淡,一面又恍然,原来他早已看穿自己的想法,不懂的人只是自己,一直都是自己。

  虽并非很有食欲,她还是下了床步向桌边坐下。执起调羹舀上一勺温粥,不烫不凉恰能入口,令她更觉得他先前那话是故意说与自己听的,若不知她何时醒来,又何以将粥的温度掐算得如此准确?

  再一细尝,她方觉知这粥究竟出自何人之手,难怪他道是这饭菜并非来自御膳房。莫说别的,单就这粥的味道而言,绝对是他亲手烹制的,她亦说不好为何,只是在桃源处喝过几次,便记住了这个味道。与平常粥不同,有些独特的清香,似是薄荷的余韵,恬淡清凉,却火解热。

  她又尝了些小葱拌豆腐,菜式简单易制,然而能令她记住的,也唯有娘做的与他做的罢了。缓缓送了一块入口,虽大体是这个味,但与娘做的又略有些不同,正好容她记下。

  几番饭菜下肚,她吃得一点也不剩,半因不舍有余,半因饭菜的量也恰能让她饱腹,林宸封可谓知她甚深,点滴不失,皆于掌握之中。

  而除却当日她于飔风城客栈点的那几个菜式外,还有一杯热茶漱口,极是体贴周到。尚未入口,便先有一阵薄荷清香扑鼻,她暗笑他处处皆此味,无地不薄荷。

  浅酌一口,虽知饭后不宜饮茶,她还是忍不住尝了些。薄荷恰能掩盖茶的苦涩,清朗爽口,令她觉得只是漱口有些可惜了。而不及时饮下,待凉后又没了味道。于是她索性放下规矩,饮一回饭后茶。

  待茶尽水绝,她方见几片薄荷碎贴于杯底,还带些宜人暗香。她闭上眼,于此薄荷熏香中回味饭菜,与其制者。

  下了半日的大雨不知何时停了,惟余檐角流珠滴答。竹居里清静无扰,恰容她听听心声。

  第八十四章 佳人颜若水(五)

  雨过天青后,整个竹居透着股清凉意味,廊外荒园显得极是精神,顽石吐息,涸泽生津。恰是晌午时分,三月慵懒日光中犹带几分薄寒,洒了一轮金辉于园外,恰似仙光护院,如有神明。

  饭菜饱腹后,沉霖闲来无事,便出了竹居,散步亦散心。君溟墨既是要她安心住下,静待时机,那她便姑且听他一回。所幸园荒而不废,尚有几分看头。

  沿青石小阶而下,她方初次领略此园风貌。雨后芭蕉挂新绿,叶叶向阳喜迎人,点滴晶莹自叶脉而下,向纹理中散去,精描细画,若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蒲柳欲舒还敛,丝丝弄碧,漫剪春风,添作裙下摆,发上钗。而大理石地平整洁净,水光并不显污浊之色,她立于此前垂首而视,积潭素水回清倒影,浅镜空明,与她瞳中潋滟相映成辉。

  游觅荒园,她方感前人用心甚深。园上题字清心居,字如长流墨飞花,柔中带刚,更显风致。园外环竹,竹生清烟而内自凉也,即便是沉沉夏日亦不觉炎热,而此初春之际便颇感轻寒。园内附青石小径,斗折蛇行,间有假山流水,其源不知何处,但见往复循环,生而不息。偶有杏花误入,则乍惊起一滩平波,清漪尽染。而那山石之中竟生出几枝瘦竹,形容不丰,风骨犹存,春风过处,稀疏绿叶便翻作一条碧波,腾云雾里,如有谪仙驭之。

  再看那竹外杏花,孟春时节已绽满枝头,乍看之下有胭脂片片,再细辩来又如灯火万重,妍杀人眼。而也因此看出故人偏好,不爱桃花偏爱杏,待到娇艳褪尽时,犹有梨花白。

  她又再往园里去了些,有一浅泽,近年来京师多炎热,原本或为满汀,而今惟余其半。泽上立一小榭,琉璃角,楠竹檐,朱户几张,碧树无数。午后嘉树清圆,正布下荫荫一片,偶有惊鸿,便似泛舟绿海,照影其中。兰泽有烟渚,烟渚繁汀花,汀花弄清影,清影泄兰泽。周而复往,相映成趣。

  回到竹居前,但见一树木棉高耸入云,经了几日狂风骤雨,花竟全谢了,惟余落红满地,应恨霜风。

  且行且思,她方觉,若非已是春草满平芜,此园何荒?颜若水生前必是精心打点过,深宫寂寞,又有虎狼为伴,寄情山水也是寻常之事。只是清妃殁后,此处便闲置了下来,人荒而园景不荒。

  正暗叹园中玄机,忽闻一阵霜竹幽咽,其声何哀,其情也怨,若倦鸟归巢余空山、晚池芙蕖孤对月。是时,花叶恹恹,莺燕无语,凄风衰紧,杳日沉沉。她心中乍惊,疑是渊,毕竟此声回肠,非他更是何人?

  绕竹林,过小桥,园外更有一番天地,她未觉,已出清心居,犹是循声而去,欲探究竟何人,于春晌时分吟哀声。声愈近,心渐近,林重水复,白墙之外,但见其人。

  绕过白墙,她匆匆步上前,只见有一清俭坟墓,坟前杂草不生,土新沙平。碑前伫有一人,紫衣重纱,缓带轻衫,墨发如流身如立。篆香烟冷,缭绕其侧,恍若谪仙下凡也。她不禁蹙眉,传此声者非她所想,而出其意料。

  那人沉浸其中,不闻来人,只兀自吟笛,对墓怀远。她亦不出声,但聆横笛。笛声三弄,绕舞石上,无端起清风。清风不谙商,空自笑竹篁,慧竹无心地,惟人先断肠。她虽不知其曲何意,但明其中情意,而那碑上所刻,也恰印证了她之猜想。

  石碑虽已有年纪,却是朱痕不古,笔笔如新,分明写着清妃颜若水,殁于元武十二年,其子林宸封刻。连日骤雨洗埃尘,石上明珠光艳,似佳人两汪水眸,看清这浊世是非黑白。

  骤然声断,她一怔,思绪犹未归来,猝不及防碰上他回望的目光,雨后空气清冷,却值中天日正,冷暖交接,恰如两人对撞的目光。

  默然而视,却是反常,竟是她先启声道:“这是什么曲子?竟如是哀怨……”

  他略一沉吟,抚过手中长笛,眸光如波,幽然明灭,沉声道:“此乃我娘所作,谓之《莫连落》,即木棉。木棉花期短,花开花落不过一月之中,每每三月木棉花开复落时节,她便会吹起这支《莫连落》。”轻叹一声,他又道:“九年前今日,她看着那木棉花落,又吹起这支《莫连落》,吹着吹着,便……”他不再说,而她亦明了,那年时日佳人随花而逝了。

  两人俱是沉默不语,而她隐约觉得,以颜若水当日情态,林宸封纵然尚年少,不明其中意,如今亦当领会几分,何以始终不知其母心中幽怨?

  “你……可知她为何吹奏此曲?”她试探道。

  他似略有犹豫,却蓦然笑道:“许是深宫寂寞,看那春花易逝,便起闲愁罢。”

  她望着他的眼,欲从中探知他此话几分真假,却是幽潭深深千万尺,不知其中可有龙。虽是嘴上不和,但她心中其实从未怀疑过林宸封说的话,只是此番她对他初次生疑,他究竟真的不知,还是有意隐瞒?回想她先前佯睡时他所说,她感到其城府并非如表之浅。

  然既是他不欲表露,她亦无办法,只是随他笑道:“我还不知你懂吹笛呢,这么多年了也未人前显露过,可不似你。”

  他先是有些诧异,其后浅笑几许,皓齿耀日,讪讪道:“我只会这一首,多年来听娘吟了数遍,便无师自通了。娘见我似有心学,便从父皇那要来一支笛子,时年尚小,不知这笛子珍贵,见其非是玉质,也非石质,以为不过是一支寻常竹笛,只知是娘送的,便一直宝贝着。如今方晓笛中以竹为贵,而此笛采九嶷山之湘妃竹,经制笛巧匠云咏为之,又有音鸣大师调音,可谓天下奇绝。”

  音鸣大师她早有耳闻,又确与渊于音鸣城时有过露水之交,其地位之尊,自是不言而喻,但这云咏为何人,她便有些好奇了。是以,将心中疑问托出。

  他便笑着一一解释道:“云咏乃是云暮城旧时城主,云家历代执掌云暮城,即便是改朝换代亦未曾变,可谓世家。而云家先祖乃工匠出声,即便数代后位尊官高,亦保有原来风骨,制笛工艺举世无双,家主云咏更是以此闻名于世。只是十七年前起了一场莫名大火,云家上下竟无一幸免。据说此笛乃是云咏为其女云烟所作,云家灭门后便流至人间,可谓是云咏之绝唱。”

  她心中惊呼,若当时对渊的身份猜测无异,此笛或为其妹之物,流落宫中数载,竟于今时今日现于此处。她盯着那竹笛细看,思绪分明已然飘远。

  而他不察,只是兀自说着其母生前旧事,诸如她如何清心淡薄,是以名竹居曰清心居,又如她为何不葬于皇亲墓中,而独葬于其住所之后,不慕金银珠宝,独爱青竹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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