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了半晌,树上记号做了一个又一个,依旧不见那棵梧桐树,却又走到了树林边缘,她蓦然轻叹一声,说道:“你如何处理红莲了?”
乌夜却是惊奇道:“咦?我还不知公主对劣徒有些意思呢?比起渊与那十三皇子,劣徒可真是不足挂齿,承蒙公主挂心,我这个做师父的先替他谢过了。”
“不说便罢,莫扯些有的没的。”她往另一路走去了。
乌夜还是跟上,背上乌弓擦过柯枝,沙沙作响,似是晚来西风拂过。“我自会处理,只怕吓着你,还是不说罢。”乌夜沉声说来。
她便不再问了,犯不着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激怒乌夜,即便乌夜念着师徒旧情,悄悄藏起红莲,那也与她无关。
走了半晌,她忽见几棵硕木,长得有些稀奇。这些树环成了一圈,紧紧围住,不留一丝缝隙。她仰首看看树冠处,已是一片林海,几棵树的枝叶交错丛生,乍看下还有些似蘑菇云。她搔搔首,想起两年前走过这片树林时,也是遇见了这圈怪树,当时并未在意,如今也不多留心,只是在每棵树上划下记号便离去了。乌夜跟在她身后,只是望了一眼树圈,什么也未说,随她而去了。
一阵晚风拂过,掀起绿浪滚滚,那圈怪树各自摇着枝桠,似是在为这一群徒劳之人送别。
第九十一章 离恨如春草(五)
沉霖与乌夜依旧如是走着,此际正孟春时节,树林里新芽发,桂枝拔,春风拂过,便挑起万千绿涛,纷扬成海。自树杪间望去,还可依稀望见,今夜月朗星稀,星光徘徊,似绿杨阴里的点点浪花,霄汉漠漠。
夜有轻寒,沉霖紧了紧衣衫,继续往前走,不觉中已是辰时了。即便正是草长莺飞时候,也难免有些落叶扶风,一片不知名的木叶自她眼前滑落,然而坠于地,任人踏过。她轻叹一声,恍然间似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深秋时节。
那时的落叶带有残照之色,赤如丹砂艳比阳,一路走来,似是步上一条修罗之道,不知何处为尽,何处伊始。两年了呵,她于心中暗念道。她还穿着那件他买的衣裳,衣上繁华恰如此时,叶上新绿,花添锦绣,而故地重游,已不再是旧时人,旧时情怀了。她轻叹一声,只是如何太息,也回不到那个花飞雪的时节,那个笑靥双生的年纪了。
那晚,他们当真无获而归,先帝脸色略带阴霾,如同三月天气,阴晴不定。然而他终未言何,只是沉声嘱咐她回房好生歇着,她亦不多望他一眼,仿佛两人血脉中流着不是相同的鲜血一般,不但陌生,而且不共戴天。
于乌夜的护送之下,她回了屋,自然不是原来那间,正如乌夜所言,无人会喜欢死过人的屋子。红莲之事令她有些在意,为何乌夜始终不摘下他的面具,又如何处理掉了他,心中虽有疑问,但她始终未启齿。
穿过丛林小径,一片荒草豁然现于眼前,其间不乏碎石滚砾,荒莽如原。她随意问了一句:“这里是作甚的?怎地如此荒凉。”
“作训练之用,毕竟我们出身于正规军,不同于暗月这等邪教,喜爱以杀人来培训新人。喏,看到没?那边有间兵器室,以前我也曾亲自操练过,不过皆是帮废物,如何能辅佐陛下大业……”乌夜随意道。
她略一沉吟,驻足仰首道:“乌夜,你为何如是憎恨暗月呢?”
乌夜也随她顿步,蹲下拨了一拨草,置于指尖环绕,沉声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本出生于音鸣城竺家,竺家世代好乐,与云暮城云家为世交。我父母乃是竺家家仆,我自然亦如此。从小跟父亲学了一身武艺,不好红妆爱武装,那年我十五岁,父亲本想找个好人家把我嫁了,可谁知……”稍一顿,她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我清楚地记得那晚,丰召末年四月九日,春日风清,那晚我如常在院里乘凉,竺老爷随夫人与小女儿去了云暮城云家,家里没了主,我便也偷了闲。却听得门外冲进一股杀喊声,我心里一惊,连忙跳入花园树丛里,偷眼看外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群恶魔是如何见一个杀一个,如何令人一声不发便倒下的。不出一个时辰,竺家大院便已是血染,领头那人一一检查是否有生者,我躲在树丛里,心里有些害怕。他往我这边望了一眼,又走开了,然而我却记下了他的容貌。没错,那人就是墓眠。”
她仔细听着,见乌夜停了,说道:“然后呢?”
“然后呢,我成为了竺家唯一的生还者。我的父母、朋友、主人,无一列外,丧生在那场杀戮中。未免有人逃出,墓眠一把火烧了竺家大院,我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毁于一旦。呵,后来,我想方设法去了暗月,我对墓眠说,我想帮他。那时他一脸不屑,给了我‘乌夜’,对我说,我若是能半年之内练成,他便信我。弓这种东西,我以前只是把玩过,然而为了能取得墓眠的信任,我可以拼出性命。半年后,他来验收成果,对于我的表现,他极是满意,对我说,我不管你以前怎样,你以后就叫乌夜了。他当即委派我乔装成李大婶潜入隐村,在隐村蛰伏的这十五年里,我结识了陛下,自然而然便答应了他,只要能搅乱墓眠的计划,效忠于谁我并不在意。”乌夜如是说来。
她望了望青冥,皓月千里,月华如练,稀星点点似飞花,不知为何,与人谈心时,竟夜夜如是。她淡然道:“你不是对红莲说,你是先帝培养的吗?你不是说帮先帝是为了大义吗?”
乌夜一嗤道:“嘁,那些都是胡诌的,反正他也要死了,没必要对他说那么多废话。至于大义这种东西,本便是虚的,说穿了皆是一己私欲耳,哪有什么真正的大义?我会效忠于陛下,也仅是出于对暗月的仇恨耳。然而一个人如果一味仇恨,心中没有一点善意,便会被憎恨所吞没,走火入魔,是以,我把这仅存的一点善意投给了陛下,在这三者中,他是最为无辜的一个。倘若有能力正正当当夺回江山,他又何必走歪门邪道呢?”
“那我呢?为何今夜对我说那么多?”她望着乌夜问道,并不计较乌夜对先帝的评价。
乌夜也望了望青冥,呵叹道:“今晚就像是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般,月朗星稀呵。想起了些旧事,无人与说,便只有跟你吐吐苦水了。反正你也是将死之人了,说亦无妨。”
她望着乌夜的侧颊,认真道:“你觉得我会死吗?”
乌夜回望了她一眼,摇头道:“必死无疑,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即便你不在乎东使夫妇,也不在乎林宸封了,你亦会死。当下三者疲乏后,便不再愿陪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杀你,易如反掌,”稍一顿,又反问道:“那你呢?为何提议寻找那棵树?”
“如你所说,既然逃不过,那便直面好了。我从来不信如此荒唐之事,倘若能找到地宫,我想就能证明。我想,那一定是……”她不觉中眯起了眼,仰首望天的模样,似是追逐着一颗北方的天星。
“是什么?”乌夜问道。
她却是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径直往前去了。乌夜便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草灰,随她去了。
身后是一片寂地,莽莽春草,杳杳离恨,更行更远还生。
乌夜将她送到房门前,嘱咐了下人看好之后,正要离去,她却叫住了乌夜,并支开下人。夜幕下,她的双眼显得炯炯有神,她低声问道:“当初在音鸣城时,你的人有没有跟踪渊?”
乌夜看了她一会儿,方启声道:“跟不住,即便让我去,也未必能瞒得住他。那小子有些本事,看来是师从高人。在暗月这么多年,虽未与他有多少接触,倒也是有所耳闻。能瞒过墓眠的眼,与外人私通,可见其手段之高了。”
她稍低了些脑袋,扶着门框的手也滑下了一些,又问道:“那么,你们为何不趁他离去之际捉走我?明明满楼皆是你们的人。”
乌夜沉声道:“因为甘兰,虽然渊离开了,但甘兰却在暗中护着你。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渊能放心离去,说明他认为甘兰能护得你周全,又况乎万一渊此时回来,我们更是处于被动了。待渊归来后,甘兰便离去了,我们挑了个他防备最松懈的时机下手,围攻之下勉强得手,不过还是……”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思道。
乌夜望着她,说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渊也并非善类,他帮你自有他的目的,如今虽说他亡于千年雪山处,但难保甘兰不会继续。”
她反问道:“那你提醒我这些是要作甚?”
乌夜轻笑道:“自是提防万一他们的人来了,你心甘情愿地跟着走,毫不抵抗。”
她却反笑道:“你觉得我能抵抗什么吗?”
乌夜摇摇头,笑道:“也是,也是。你好生歇息着吧,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哟。”言罢,转身自行离去了。她站在门口,看着乌夜进了旁边的屋中,便也转身回房了。
回屋后她并未立时睡下,而是思索着乌夜的话。那年的竺家如同云家一般,莫名其妙便被一把大火烧毁了,墓眠此举究竟有何用意?灭掉两个音乐世家,对他而已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她愈想愈不明白,只是隐约觉得云家与竺家知道了些秘密,或许便是这个传说,引得墓眠要杀人灭口。
她重重叹息一声,此人何其残忍,为了减少对手,竟将两大家族灭门。这些人即便是知道了传说,也不可能与暗月抗衡,然而他还是痛下杀手了。不过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了,便留下了云家与竺家后人,待十多年后重来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