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想来,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怨渊与甘兰,即便她最痛恨被背叛、被利用。只是这场交织的杀戮,究竟何时才能终止?她独倚窗棂,抚额无言,遥望苍穹,夜静似古井水,霄汉波澜不起,惟余几点稀星映月,西风渐起,不知何处方为归途。
兀自一声叹,她熄了灯睡下,不去想那么多,明日还有明日烦忧,一切皆有定数,待寻得那棵梧桐树,她便可以解脱了,真正地解脱。到那时会如何呢?或许……
翌日,沉霖如常早起,迎来四月的第一日。她推开门,站在丛林深处,暖阳穿透晓寒,落影于她睫上,日光斑驳,春草丛生,她不觉踏入林中,享受仲春时节的清晨。
却听背后一声笑,她回身望去,不是别人,正是乌夜。乌夜背着乌弓,正向她徐行而来,朗声道:“公主可是好兴致,明明已身处险境了,还有心情拾翠。”
春风过也,吹起花千朵,叶千帆,她绾了绾耳畔碎发,衣袖中还盈熏风,浅笑道:“我若是不能看淡这些,早受不了了,哪还有心思寻生路?”
乌夜盯着她,眼中似有万千波澜,却是缓缓沉浮,半晌后方沉声道:“那现在呢?也在寻思着如何逃生吗?”
她回望乌夜,波澜不惊,慢条斯理道:“那是自然。”
乌夜却是兀然放声大笑,说道:“公主果真非凡,起初我对那凤栖梧桐的传说半信半疑,心想这凤公主究竟有何能耐,能左右天下。如今一见,确实心服,试问天下女子,淡定如是,能有几人?”
她跨过地上的枝柯,向前走去,淡然道:“承蒙夸奖,谬赞,谬赞也。”
乌夜追了上去,说道:“大清早的,你不去用早膳,在这瞎逛什么?”
她依旧前行,答道:“去看看隐村,你呢?换做是你,你就不想再看看竺家大院吗?”
乌夜先是一阵沉默,无何,方沉声启齿:“不想,一点也不想。除非哪日我除掉了暗月,否则我无颜面对竺家。”
“别这么说,又不是你的错。再说了,暗月也不尽是坏人,何必斩尽杀绝?”她随意道。
乌夜反唇相讥道:“那难道竺家之人便是坏人了?我知道有些人是迫于无奈,我只是想杀了墓眠的心腹耳。只是谈何容易,墓眠心腹数十人,暗月教众三千,至少一半是追随墓眠的。那些人已经厌倦了和平的生活,想再起腥风血雨了……”
两人正闲聊之际,有一下人前来,谓曰先帝传唤于她,她虽有些疑惑,不知这个时候了他能有何事,但还是随下人而去了,乌夜也随之而行。
来到先帝居室内,只见他正襟危坐,脸色不甚佳,似是未休息好的模样,她在心中暗讽,恐怕是一心惦记着梧桐之事,方废寝忘食。
见她来了,他也不多寒暄几句,而是直奔主题:“你说的那棵梧桐树,究竟有没有?”
她挑眉道:“当然有,不信便罢,我也不强人所难。”
看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有些怒然,大声质问道:“若当真有,为何我昨晚派人连夜探查,也未见结果?”
正如她所想,他果真一直惦记着那棵梧桐树。她犹是淡然道:“你若不信,可以筑一幢高楼,楼高过寻常树,站在楼顶上眺望,必见那棵梧桐树。”
“你……”他略有些气结,但闲心一想,倒也确然如此。
她继续说道:“我知道筑一幢高楼费时费力费钱财,然你若真找到了那棵梧桐树,天下皆是你的了,还心疼一幢楼的钱吗?”
他不语,似有些动摇。
乌夜连忙出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姑且不论人力、物力,筑楼之制奇大,必会惊动四方,引来敌手啊。”
“他就是不筑这楼,也会引来敌手。”一个不属于三者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冷淡中还带有几分挑衅,而这个嗓音更不似出自人声。
乌夜心中大惊,故不论此人为谁,单就他离自己如此之近,自己却未有察觉,便知不是对方敌手。更何况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禁不住大呼:“墓眠?!”
沉霖猛地回身,但见教主斜欹于门,笑如鬼魅。
第九十二章 离恨如春草(六)
乌夜立时抓住沉霖跳开数丈之远,抽出身后劲弓,搭箭彀弓发矢,三支羽箭便以破竹之势向前冲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而教主却是眸光蓦然一凛,腾空而起,飞身躲过了箭矢,长驱直入,一眨眼功夫便跳至乌夜面前,一手紧紧压住她手中之弓,一手抽出她箭囊中的箭掷于地,随意望了两眼,便眯起了眼,做咋舌状道:“啧啧,这么多‘红梅’,南使,多时不见,竟用这些来招待老朋友吗?”
乌夜面上罩着一层暗气,拧眉道:“呸!谁跟你是老朋友,墓眠,即便今日我死在你手上,也会有人替天行道,除掉你这邪教魔头!”言罢,趁教主欲启齿之际,压低身子,从腿上抽出一把匕首,直刺向教主。
教主向后一仰,乌夜便扑了个空,而教主向前直起身来,右手抽掌击向乌夜,而乌夜一闪身,教主便用左手抓住乌夜之手,夺过了匕首,在手中反复旋转、把玩道:“南使,你在隐村躲着练了十五年的弓,以为近身还是我的对手吗?”而后将那匕首往地上一掷,乌夜知道自己已经是毫无胜算了。
见对方已不再反抗,教主便松了她的手,安然道:“你护着她也无用,我想要的人,没有要不到的。”乌夜依旧立于沉霖前,颇似护犊。
一番打斗后,沉霖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教主却是笑了,似是一朵盛开的西番莲,苍白的颊上流溢着秘紫,说道:“公主,托你洪福,未死在沐雨城里。君溟墨倒是有些功夫,若无红莲在,我倒当真被他摆了一道。当时红莲旋即尾随上前,若是比隐伏,君溟墨是比不过红莲的。是以,红莲一直跟踪你至此,途中设法与我们通报。他已经一日未联络我们了,便知他应是出了事,循着他最后留下的踪迹,我们找到了这里。”
她又问道:“为何不换人跟踪,执意用一个近身根本无缚鸡之力者?”
教主答来:“是他自己提出的,说是如此,即便被敌人发现,敌人也会觉得他一直未与我们通信。既然是他自愿的,出了事可不好怪我。”言罢,竟依稀有些笑意。
她沉着声问道:“你说‘我们’?”
教主眼中笑意更盛,轻声重调道:“是,我们。”
一听他如是说来,乌夜便慌了神,连唤数声,却是无人应答,再看眼前,教主朗朗笑道:“南使,知道当年你为何如此轻易便找到了暗月,而我又为何如此轻易听信于你吗?你是竺家之人吧,当年躲在树丛里,呵,以为我不知吗?把你放在隐村里,我早知你会与先帝勾结来对付我,不过你们太轻敌了,暗月之大,岂是尔等可比拟的?”
乌夜耐着性子反问了一句:“既然早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早杀了我?”她无法忍受十七年了,墓眠待自己似是耍猴一般,而自己却始终以为一切周全。
教主大笑道:“自是杀鸡儆猴了。试想,我若是杀了作为南使的叛徒,暗月里那些不服我的人会如何?反正我知道先帝不会成气候的,放任你亦无妨。你看,我给了你十七年的时间去部署,到头来还不是轻而易举便被攻破了。”
乌夜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怒火,从袖中飞出一柄匕首直刺向教主,而教主一让乌夜便扑了个空,并未因出师不利而退缩,乌夜又回身刺向教主,教主反手欲夺乌夜手中利刃,却不知为何,在手且触及匕首的那一瞬,教主收回了手,乌夜借机一突,教主躲闪不及,擦破了臂上衣袖,旋即向乌夜腹部踢去一脚,乌夜连步后退,教主借机弹跳开去。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教主沉声道:“匕首上有毒?”
乌夜冷笑道:“那是自然,十五年了,我用的箭上之毒皆由渊调制,可你不好奇为何他已死,我还有‘红梅’吗?这也非何难事,只要费些心思,我也能制成。”
教主不语,只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枚药丸,悠然服下,看着乌夜那副警中生疑的模样,他好心解释道:“我身上总会带些奇毒解药,譬如‘红梅’,你也不想想,渊是谁一手教出来的?”言罢,嘴角裂出一道残月,不待乌夜反应,便飞身向前,提气直指她手中利刃。
而乌夜勉强招架下来,教主左手又忽传出一面真气,掌心生风,极是毒辣,乌夜顿感自己似是立于潮起的渡口,万帆竞发,高风卷地。她心中暗叹不妙,明知已躲不开,只得暗自提了真气护体,硬生生接下了。她顿时呕出一口鲜血,五脏经脉皆损。
教主乘势直上,眼见着另一掌且击中乌夜之时,却听得教主头上之房瓦传来一阵碎砾声,屋顶登时破出了一个大洞,仅是一瞬,那道破瓦之真气直袭教主,势如破竹。
而教主始料未及,自己这一掌去得汹汹,要收回便甚是勉强了。在撞上真气的那一霎,他偏头向左,虽是躲开了,却因强要收掌而自损,嘴角下蜿蜒了一道血痕,沉霖细看去,竟是紫蓝色的。
乘教主尚未恢复元气,房顶上跳下一人,揽手将乌夜抱起,乌夜也是元气大伤,尚来不及反抗,便被那梁上君子带走了。沉霖在一旁看得怔忡,只见那人着一水蓝纹衫,白纱外罩,跳下时缓带如飞。自侧脸看去,并不相识,然而不知为何,那人竟回望了她一眼,她尚看不清他眼中情绪,只是一霎,他便又缘来时路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