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霖看在眼中,自知老教主当然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只是为江千雪辩护耳,倒是也罢,渊若是不愿意现身,她如何逼问江千雪也是枉然,不如顺其自然罢。是以,她转眼抿出一笑道:“是啊,爷爷。君溟墨那竖子极其惹人生厌,虽说我并不拘泥礼数,然其实在猖獗,令人忍无可忍!”那一脸甜似蜜糖的笑颜,让江千雪看了不禁心头一颤,自叹这变脸的功夫不如人。
老教主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你这小丫头也不老实,尽在人家背后说坏话,溟墨素不喜与人攀交,今个儿竟与你恶言相向,老夫倒还想问问你,此为何故呢。好了,莫在此干站着了,还是先进屋罢。”
三人便向屋子那边去了,惟余一片暖阳密铺于田埂之上,跳荡着无尽的虚浮之光。
回到那满是竹制品的屋前,她方觉这屋上也有一匾额,谓曰“游云居”,形迹飘渺,流烟回风,揽韶拥华,四散如云,与水云居之字相较,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居室内君溟墨与君氿泉正襟危坐,见老教主来了,弯身一揖以示礼数。江千雪提着那桶水置于君溟墨跟前,嬉笑道:“小子,我可是帮你把水提来了,还不道谢?”
碍于礼数颜面,君溟墨伸手接过那桶水,憋出一句生冷的“谢谢”,却是毫无谢意。她看见君溟墨微露的半截手腕,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而那提着水桶的五指,白皙纤长得如同千年雪山里最深处冰尖,全然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手。
提了水桶后,君溟墨转身对老教主说道:“师父,那我便先去洗碗了。”
“且慢。”老教主叫住了他,笑吟吟道:“让这小丫头同你一起去罢。”又对她说:“小丫头,在老夫这儿可不比暗月、皇宫,若要住下,便需自食其力,当然,老夫也不会刁难你什么,只消打理些日常琐事便可。”
她却是苦笑道:“让我与这棺材脸一同去洗碗,还不算是刁难?”
“你以为我愿意同你这妖女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吗?”君溟墨反唇相讥道,不让分毫。
老教主又做了一会和事老,摆手道:“好了,你们两个一人少说一句,又无深仇大恨,何必如是龃龉不合?溟墨你让着人家一点,莫处处为难。小丫头你也莫无事生非,安分些不就相安无事了?”
君溟墨迫于师父之命,心有不甘,犹是提着水出去了。而她寄人篱下,还需看主人几分薄面,不得已,也跟着君溟墨去了,心里却是将那老教主骂了千万遍。
待两人身影渐远后,江千雪方问老教主:“君贤,为何执意要这两人独处?”
老教主微眯起眼来,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抚了抚髭须道:“那丫头定是要在此长住了,初时不合尚可,日子久了还如此,岂不闹翻天了?趁着两人梁子尚未结大,赶紧解了这心结的好。过几日待我收拾停当后,便要去石牙谷为这小丫头寻解药了,你一个人看着他们,可能也有些费力,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解药?”江千雪不解。
老教主叹了一声,摇首道:“这小丫头也是命苦,生为皇室却流落村野,刚摆脱得那谬事,又染上了这奇毒。她自己亦不甚谙缘故,只道是在石牙谷里误食了野菜方中此毒。只得是我亲自去一趟了,这些日子劳烦你看着他们,拜托了。”
江千雪浅笑道:“说的这是什么话,相识这么多年了,可曾见我说过一句不是?你且安心去采药,这儿我自有分寸,不会任着他们胡来的。”
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君氿泉一旁看着,默不语,转身不知何处去。
再说君溟墨那两人,一个提着水在前走着,一个默默跟在身后,惟愿不与前者有何牵扯。待至后院,君溟墨放下水桶,那儿早有一堆锅碗瓢盆候着。
君溟墨扔了块抹布给她,似乎是不想有何肢体上的接触,她倒也乐得省心。两人背对而坐,各自擦洗着碗筷,极是难得,并未发生口舌不快。
然而不合终是不合,哪怕是短暂安宁,亦终会迎来争吵。她已经许久不曾洗碗,前世一个人住时,确实是从扫厕所到换灯泡样样包办了,可是一穿越到此,除了偶尔帮娘打扫下卫生外,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是手生了。洗着洗着,她便觉得有些嫌怨了,低声嘟囔道:“不是自恃武艺高强吗?连洗个碗也要循规蹈矩,看来不过尔尔……”
君溟墨耳尖,自是听进了她这句话,立时转过身来怒瞪着她道:“总比你这妖女那些见不得人的妖术来得好。”
她本只是无意抱怨一句,却不想他说得如是难听,也回过身来反瞪着他,说道:“你才是妖孽呢!净学些邪门歪道之术,还长得这幅模样,你瞧瞧你那手,是常人所有的吗?即便是罢,那也不是一双男人的手,还说不是妖孽,你们影刺族全是妖孽!”
虽不曾与人说起,然君溟墨是极讨厌别人议论他的容貌的,毕竟他自己也知,影刺之人生来便与常人不同,行路可足不点地,肤质白似飞雪。只是长年来他人畏惧他的武力,不敢议论耳。在他眼中看来,今日被她一介妖女提起,自是奇耻大辱了。是以,他掷下手中竹筷,站起身来俯视着她,面若冰霜道:“你这妖女,看在师父的面上我方可容你在此,但你三番五次出言寻衅,看来不让你吃些苦头是不知收敛了!”
她亦站起身来,趾高气扬而视,丝毫不为君溟墨之言所恫吓,字字铿锵道:“我告诉你,君溟墨。出言寻衅的人是你,我不欠你什么,也无需畏惧你什么,你若是再敢口出狂言,便休怪我不念及爷爷的颜面!”
“你……那便休怪我不客气了!”君溟墨眼神蓦然一凛,左手五指伸张,上下勾画,霎时流烟四起,似星辰寥落,剑轨勾光,一时间她感到肩上寒气四起,有道道蓝光纷扬,她心知不妙,也谙自己若要拼武力,是毫无胜算的,是以,她在身体尚可移动之时做出了该有的反应——向后撤身。
君溟墨不料她竟还能做出反应,心中更是窜起了一团无名火,食指牵动着气流一划,便幻生出一道冰箭击向她,冷风逼面,将她的思绪激越得澄澈,惟剩反击这一意识。是故,她以全然出乎君溟墨意料的速度,自怀中掏出那柄短剑,而后扬剑出鞘,薄荷幽香喷薄而出,熏醉了路过的流风和云。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畅然如行云流水,全不似一个从未涉猎武功之人。然后,她竭尽所能跳远一些,左手持剑鞘抵挡冰箭,右手持剑约略瞄准了君溟墨,手向后一扬,将剑狠狠掷出。那剑在泠空中撕裂出一道白燎,依稀擦出了几点火星,力道之狠,令君溟墨始料未及,竟怔忡一时。
是以,他破天荒地未接下这一刺,只是剑不精准,自他肩上划过,并未击中他,约略擦起了衣上的一些毛线耳。而她则没有那么幸运了,君溟墨所发虽已是手下留情,威力犹是不容小觑。冰箭击于剑鞘上,震得她五指发麻,整只手臂皆僵得动不了,虽是稍稍抵挡了一些力道,然终是敌不过这冰箭,被击中肩部,一时真气混入了经脉,搅得体内气血迸乱,一股腥甜涌上她的喉头,胸中之气一滞,她吐出一口鲜血来。
受伤后,她便站不稳了,摇摇晃晃着,想找棵树依凭,却是四下无物。脚下一错,她便跌了一跤,半坐半跪于地。
君溟墨也只是一时怔忡,很快便回过神来,她已是负伤倒地。这并未引起他丝毫同情,抑或内疚,而是径直走上前,俯视着她,洒下一片清冷的眸光。她其中看到的,惟有厌恶耳。然则非是憎恨,她不明白,他若是不恨她,为何处处刁难?
“现在可知收敛了?”君溟墨冷漠的声音混入他投下的阴影之中,沉寂且杳,不起古井之波。
她擦了擦嘴角边的血渍,狠狠地瞪着他,满是不服与恼怒,质问道:“你凭何要我收敛?明明先出手之人是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不怀好意,究竟是谁该收敛了!”
君溟墨微一挑眉,低声道:“就凭你是一介妖女,人人得而诛之!”言罢,左手又纠缠出几道寒气,渐成形,扬手飞袖,直向她劈去。
冷冽的气流扎得她睁不开眼,她却硬要睁大了眼,直视君溟墨,让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一挥手,便要向她颈间落掌。
他的手却是蓦然一滞,惊愕地抬眼一看,呼道:“师父?!”
老教主抓着他的左手,满面肃穆,厉声喝道:“君溟墨!为师可曾告诫你宽心相待?为何屡次刁难于她?本以为你已是见过大世面,胸中有宇宙之人,不想竟与一介弱女子锱铢必较,你太令为师失望了!”
君溟墨也是气在头上,疾声说:“师父!留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妖女,只会是揖盗开门、引狼入室啊!”
老教主不曾想,沉霖之于君溟墨已如眼中钉、肉中刺,非除不可了,他的面目蓦然柔了下来,轻声问道:“溟墨,告诉为师,你究竟何以断定这丫头是个妖女?”
君溟墨沉着脸不语,而她怔怔看着师徒俩,不知所措。
第一百零一章 王孙自可留(…
在老教主的柔声询问下,君溟墨瞥了一眼半坐于地的沉霖,又望了望他师父,最终还是低语一声“罢了”,便头也不会,疾步离去了,即便是老教主于他身后呼唤,他亦不曾回头,转眼便消匿于檐角尽处了。
老教主拿他没辙,只拂袖重叹一声,便也作罢了。俯身扶起沉霖,殷切问道:“小丫头可还好?哎,也是老夫欠考虑了,让你们俩独处,本以为可缓解一下矛盾,未曾想溟墨竟会出手伤人,老夫先替他给你赔个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