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衣裳后,她便下了水。山高日远,是以水意清凉,只泻了半壁暖金于水面,轻描细画,清碧且浅,绘出泉水瘦削模样,竟与她颇为相似。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她掬了一捧仲春之风韵,引入喉中,甘若醴,凉如雪,却别有一番琼浆滋味。
她半身浸于水中,半身伏于岸边,闭目,偷得这片刻清闲。
曾暗下决心,若还可偷生于群雄之间,便定要捡个清闲时日,好好理一理自己的心思。只是如今虽已闲下来了,却还未想好这一世何去何从。
泉水清冷,冷彻心扉,一抹冷笑不禁漫上她的嘴角。林宸封此时尚不知身在何处,又谋划着什么,自己在这瞎想什么?到头来说不定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何需费神苦思?如是想来,她便觉精神好了不少,避开那些烦心事不想,确可偷得一时清静,只是她不想,躲得过一时,又如何能躲得过一世呢?
她泼了一捧清泉于面上,风尘仆仆数日,已经许久未好生休养,如今浸于这灵泉之中,仿佛重生一般,身上每一个细胞都贪婪地吸收着水分,直到饱和得不能再容下一滴水。她捂着眼,低声笑了,泉水如镜,映照出她满头乌黑的发丝,还有几条水蓝混杂其中。
正此际,蓦然听得哐当一声,吓了她一跳。抬眼一看,是君溟墨,旁边还有一只掉落的水桶,见她望着自己,君溟墨羞得立马转过身去,飞扬的衣袖中还藏着几分愤怒。
看来他是来打水的,只是不巧,恰遇着她于此沐浴。气氛尴尬,她不知该不该开口,只是把整个身子潜入水底。而君溟墨苍白的颊上竟窜出了一抹绯色,显得格外清晰,虽则与沉霖两看两相厌,然对方毕竟是个女子,自己撞见了人家洗澡,一声不吭便走了,似乎也有违礼数。
两人皆是踟蹰不已,一人沉浸水中,一人背身而立,谷风徐来,吹皱一溪冰玻璃,扬起他及踝的墨发,照影于她的乌瞳中。
“你……我……”两人同时开口,却又不知言何。
“你先说……”实在逢巧,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沉默化作一缕清风,流转于两人之间,竟僵持着半盏茶时间,直到一个不属于两人之声蓦然想起:“啊哈哈!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们……你们俩……啊哈哈!”
两人登时转目向生源处,只见一白衣女子倒挂于山壁上,抱肚大笑。
“前辈?”“江千雪?”两人仰首望着那白衣女子,惊呼道。
江千雪一个腾身,自壁上飞下,憋着嘴对君溟墨抱怨道:“真是没大没小的,我比你年长了五十余岁,你还直呼其名?叫前辈。”
君溟墨望着江千雪,却不搭理她,江千雪也是深谙此人脾性,知道拗不过他,只得转而对沉霖道:“君贤也是倒霉,教出来的徒弟一个险些杀了他,一个整日冷着张脸,一个本来尚可,渐渐也跟其兄一个德性了。”
沉霖连连点头附和道:“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前辈您老往这儿跑,小心近了这‘墨者’,污了自己一身呵。”一语双关,不着痕迹地骂了君溟墨一通。
君溟墨为人孤傲,待人又极是无情,哪忍得这两人冷嘲热讽?若非沉霖还在水中,他早反唇相讥了。奈何情形不对,他只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那落在地上的水桶也不拾。
在两人看来,这却是一种落荒而逃,不可谓之不大快人心。
江千雪含笑看着她说道:“好了,还不起来,等着君氿泉也来吗?”
被江千雪这么一说,她方面如火烧,方才只顾着跟君溟墨怄气,不察自己是什么状态。如今一提,饶是君溟墨已离去,她还是觉得脸上挂不住,遮遮掩掩着上了岸,擦干身子后手忙脚乱地换上了衣服。江千雪一旁看着,不禁笑她:“方才那竖子在时你不慌不忙,如今他走了你反倒手足无措,莫不是还巴望着他来看?”
“前辈!”她急忙辩解,险些扣错了衣衫。
江千雪摆手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她穿好了衣裳,收拾好衣物便要走,江千雪则是搔了搔头,拾起那木桶,打了一桶水,方与她并向而行。
“前辈,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爷爷方才还说你要过些日子方可归来呢。”她随意问道,并不期待江千雪的答案,本是江湖漂泊客,归来何需问时日?
江千雪的回答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半个时辰前,君贤飞鸽传书于我,说你与君溟墨快闹翻天了,望我尽快归来,他一人应付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说来也巧,我正在不远处的镇上歇脚,本来还想去些别的地方,不过他既然动用到飞鸽传书了,我想事态必是颇为紧张了,方赶回来。”
她借机抱怨道:“那君溟墨着实讨厌,明明是他先图谋不轨、心怀鬼胎,我不曾招惹他什么,也未暗算过他,他竟三番五次出言寻衅,还骂我是妖女!前辈你说说,这人怪不怪?”
江千雪却是道:“听你如此道来,我方觉奇怪。这么多年来,以我对君溟墨那厮的了解,他的表情无外乎冷笑、冷哼、冷眼相视,待人极是冷淡,对女人更是如此。你说他出言寻衅,我倒是奇了,即便是有些过节,恐怕他亦不会记挂心上。他这人便是如此,为人处事雷厉风行,寡言少语,沉闷得令人生厌。”
她摇了摇头,郁闷道:“也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来此尚无一人,便与我多次言谈不和,我还未说他不是呢,他倒好,先责骂起我来了。”
两人行走于阡陌里,黄鹂鸣于梢头,吱吱喳喳,叫碎了一片春光。桃花朱,杏花白,繁花弄影,娇卧枝头,柔和了一山芳华。水枕山下,山为樽,水为沼,逍遥物外之气自生,漫染了一天浮云。
行走此间,心情便自觉好起来,饶是两人谈论着君溟墨,亦不觉过于烦闷。
她忽然想起了些旧事,笑着问江千雪:“对了,前辈。当年在千年雪山时,你未被那邪教教主捉住吗?”
江千雪的笑容却是蓦然一凝,虽又旋即平和如初,她还是留心到了江千雪刹那的变化。江千雪笑道:“那日我早早起床去雪山里赏梅了,不曾见着那邪教教主,只是后来兴尽而归,便不见你们踪影了。后来诸多打探,方知是遭了那贼人毒手。”
她在说谎,这一念头立时窜上沉霖心头。当时自己和渊因着教主的追赶,入了千年雪山,也曾路过那片雪梅林,却不见江千雪踪影。再者,教主尾随两人而入,却并非一下子便找到了目标,而是在山中寻觅了一会儿,方觉察两人位置。不可能不注意到在山中的江千雪。
不过既然她有意隐瞒,自己也不好多问什么,只是想打探一下渊的情况,是以,沉霖问道:“那前辈你知道渊的去向吗?”
若说方才江千雪只是有一霎的犹豫,那么在听到“渊”的一瞬,伴着沉霖诚挚的目光,她的笑容不可遏止地凝住了。
第一百章 王孙自可留(四)
“前辈?”沉霖启声询问,江千雪一时怔忡的模样她早尽收眼底,渊没有死,她如是想来,更坚定了当初的想法。
江千雪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笑得却是有些牵强:“那日后我再也未见过他,冰渊高足数丈,他又是剧毒突发,恐是命数已尽了罢……”似乎觉得这话还不能让人信服,江千雪又道:“即便是他侥幸存活,也是气数殆尽,墓眠又怎会轻易饶过他?以那魔头戾性,既知一手栽培、辛苦养育了十余年的渊背叛了自己,他当然……”
“前辈,是你助渊逃走的罢?”江千雪尚未说完,沉霖便先抢白了一截,她实在忍不住,忍不住质问江千雪,心中埋怨的人却是渊。
“我……”江千雪一时语塞,换做平时,自不会如是蹩脚,只是事发突然,她了无心理准备,而沉霖又是咄咄逼人,直指要害,方致使她词穷一霎。
似是对渊消匿数日不曾出现感到愤懑,沉霖又接着说道:“正如前辈所言,冰渊高足数丈,但凡是人,掉下去皆不可能生还,又况乎一介毒发命尽之人?然则若是冰渊下早有人接应,而其毒亦已解开,又当何如?”
江千雪尚不愿和盘托出,便反问道:“即便我可以在冰渊半中接应他,那么他身上中的毒呢?如何能解开?要是可以解开,他何需等到此时?”
沉霖却是慢条斯理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何来无解之毒?他若有心,钻研十余年,怎会不得解?至于为何等到此时,恐怕是为防教主发现罢,以教主的性格而言,即便是身中剧毒,又坠落深渊,也是活要见人死见尸的。然则若是他已得到所想要的,甚至是天下,他还在乎一个棋子的死活吗?”言罢,又冷笑一声道:“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称心,如今是遂了你们的愿了罢?”
或是恰被她说中了秘密,江千雪哑口无言,双手微微蜷起,面上还有几分惧色,似乎还在思索着对策。
沉霖正欲乘胜追击,刨根问底,却听得一个声音在身后朗朗响起:“千雪回来了?怎地也不进屋坐坐?”她回身望去,声音来自老教主。
老教主捻袖徐步而来,仿佛不曾听见两人谈话一般,含笑道:“晌午时分天气炎热,你不是最怕这日光的吗?还干站着做甚?进里屋去罢。”
似是得了救一般,江千雪登时笑了起来:“说得正是,还不是这小丫头,拉着我说你那劣徒的长短,真不让人休息了。君贤你也该管管溟墨那小子了,整日恣意妄为,也不把人放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