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步林中,老教主面目如秋风落叶般萧肃,沉声道:“习剑者,步法与身法为上,而步法乃是初学之必备。你已学了四个月余的轻功,想必马步也扎得较为纯熟了。下面便先练习退步罢,既是不能指望你节节退敌,那至少力不敌对时可全身而退。”言罢,老教主将剑抽出递与她,而自持剑鞘。
她隐约感到老教主递剑来时那份凝重,便不自觉握紧了剑柄,抬眼与他对视。秋风瑟瑟,老教主的广袖博带周展翻飞,似雪潮般奔涌,一晃眼,她只能看见一闪而过的白电,下意识地持剑格挡。大片的白浪遮住了她的眼睛,只能听见金属铿锵之声,两物交擦激起的滚烫白燎震得她右手麻木,她没料到老教主会如是认真。
右手上的压力蓦然消去,她心里也一空,不知那缥缈的白色会从何方再袭来。环顾四下,秋风卷起千堆枯叶,寂寥无声,四方不知隐藏着怎样的惊恐。
她忽闻后方剑音清啸,如断弦之声,却是一霎,根本来不及捕捉。她只能本能地向后退去兼施轻功逃也。
她蓦然觉得眼前飘落了一朵雪花,花语呢喃,随风摇曳,她不禁一怔。
“还是太嫩了。”老教主收回轻打在她肩上的剑鞘,叹了一声。
她有些不好意思,方才确实是有一刻的走神,但还是忍不住辩驳道:“爷爷,您都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了,我们这些尚未着道的晚辈怎么可比肩?能接住您这一下已经不错了。”
老教主并未理会她的讨巧,而是继续正色道:“方才看你退步,虽则有几分狭促,倒也算得反应灵敏。你的力道不足,几番刺探无果后便要谋退路了。而退步讲究重心沉稳,斜中寓正,否则不出三步便后劲不足了。你先练习下罢,老夫且去喝口茶,多年不活动,这把老骨头也是不行了。”言罢,便要大步向游云居去,全无倦怠姿态。
她倒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只道:“爷爷,您这一走,我找谁练习去啊?总不能一人在这林子里独进独退罢?”
老教主却是回首一笑,指着那高木之上道:“这儿不是早有人候着了吗?”遂大笑而去。
沿着老教主方才所指方向一望,她便见君溟墨立于林子里最高的那棵大树上,正俯视下方,被人揭穿后,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相去数丈,她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君溟墨纵身一跃便从树上跳了下来,尚未等她开口询问,他便先声夺人了:“我不过是好奇你和师父在林子里作甚方尾随至此的,没有别的意思。”
她本不觉什么,听了他的辩解,倒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便索性整他一番:“没别的意思是指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我会觉得你跟踪来此是为了什么?”
君溟墨被她这么一反问,便不知如何辩解了,只得转移话题:“不说这些了,师父既是让我陪你练剑,那便练剑好了,说那么多不相干的作甚?”
她扑哧一笑,晃了晃铜柄的铁剑,轻喃了一句:“还像个孩子似的。”
他却似是听见了,脸上显出可疑的绯色,一瞬即逝,她根本来不及看清,便是那一脸青白了。
两人分立一方,她持剑,他则持鞘。他凝神于鞘上华丽,低吟一声便如长电掠空般向她袭来。她的瞳中立时涌上铺天盖地的墨色,如无月之夜,狂风直灌入袖,其凛其洌。
甚至来不及退后一步,他没有给她半点反应的时间便将剑鞘打在了她的肩上,再低头看去,她甚至没有动过。
她有些恼怒,瞪着他说道:“你这说是陪练,还不如说是炫耀呢!哪有人一开始便倾尽全力的!”
他只是懒洋洋地回道:“我还未倾尽全力呢。”
她在心里暗骂了几声,却不再作色,只是握紧了短剑,血脉中有无形的力量与信念在贲张。天空浮云徐行,遮蔽了半壁青冥。
虽然他嘴上说着无所谓的话,但这次确然是放慢了脚步,照顾她尚是初学。一剑横跨而来,力道不重不轻,她连忙张臂格挡,他并不留恋拼力,而是迅速转攻他方。她被动地收回张出的右手,试图阻挡他长驱直入的剑鞘,眼看着来不及了,便向后撤去几步,一闪身,他扑了个空。
她心知是他让着自己,并不因此得意自鸣,而是小心防范。他亦未给她太多回神的时间,下一波攻击便又如潮水般涌来了。剑光纷舞,她笨拙地左格又挡,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虽一直处于被动,她也渐渐习惯了他快速的剑法。
击在剑脊上的力道猛然一增,她心一沉,忙向后退了半步。只听见他低吟一句“太慢了”,那深红的光影便掠过挡在胸前的短剑,直取要害。
她怔怔地看着剑鞘在距离她胸口半毫处顿下,他懒洋洋地收回剑鞘,抛掷把玩。她虽知不过是试炼,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对他报以一笑。
他却不甚领情,嗤笑道:“孺子不可教也,就这身法还练剑?怕是连对方长什么模样尚不知,便魂归西天了呵。”
她倒是漫不经心,随意挑了一棵矮树倚靠而坐,轻握着短剑闭眼休息,嘴中喃喃道:“哪怕心知不敌,也总要一试罢?我只是不想一味地逃避而已。”
对于她这番话,他颇是不以为然,抱臂冷笑道:“所以打算练好了剑上京城去找他了吗?”
她立时睁开了眼,坐望眼前这个少年的黑如泼墨的瞳仁,缓缓道:“是又如何?”
他背过身去,仰望朗朗苍穹,看不清神色,她犹能从他话中听出不屑:“我能如何?只是你也不想想,你去找他,他就会待见你吗?他从一开始去隐村就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武帝,他只是为了自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听见心跳如雷般,她尽量让自己平和一些,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微颤抖。
他又回过身来,蓦然笑道:“你问我什么意思?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我还以为你在皇室祠堂中的谱牒里看到他的名字时,就已恍然他想要的是什么了。”
她抿唇不语,不予置评。他便接着说下去:“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武帝是在利用他母子吗?聪明如是,他不但知道武帝的用心,还反过来利用武帝。来到隐村,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布下罗网,而武帝毫不知晓。王者往往藏于幕后,而你所见之处无不是他的爪牙。在隐村的六年里,足够他韬光养晦,在宫里布下棋子,待时机一成熟,”他稍顿了顿,眼中寒光毕露,沉声道:“便一网打尽。”
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语不发。他低头望着倚树而坐她,目光如天神般怜悯,继续揭穿这一场无人知晓的骗局:“你不信吗?也难怪,一个年仅十一岁而又毫无背景的皇子,竟能有如此心机,布下一场网罗众人的局,确实颇为荒谬。可他就是做到了,无论是为母报仇的憎恨,还是想要保护母亲的心愿,总之有一股力量支撑他走到了今天。”
蓦然,他脸色一变,如同青面的獠牙兽,神态诡秘道:“你知道梧桐树下那一战,武帝派人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先帝之女,到头来却是十七年心血一场空之事传出江湖世道后,对武帝的名望是多沉重的打击吗?甚至连武帝在七星地震中迫害先帝及朝中重臣之事,也已传得沸沸扬扬,大夏武帝如今可是岌岌可危了。你说这些本来秘之又秘之事是如何传出去的?呵,最大的受益者又是谁?”
铿——清冷的空气里蓦然擦出一道滚烫的白燎,他以剑鞘护体,轻松接下了她劈面而来的一击。尽管这一击毫不奏效,她却还是在不断加大手上的力道,剑刃微颤,与铜质的剑鞘摩擦交接。
他眉一蹙,只是稍加力道向外一挥,她的短剑便脱手飞出,插入了一棵矮木中。他盯着她,仿佛要从那双倔强的眼眸里看出一丝端倪。
“就算是真的,也轮不到你冷嘲热讽,我会找他问清楚地。”她一字一顿道,面上罩着一层寒气,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他却是蓦然一笑,丢下手中的剑鞘,负手大步而去,朗声道:“你这就算是不一味逃避了吗?”
她没有跟上去追问,只是默默拾起地上的剑鞘,拔出短剑收好,而后别于腰间。一望苍穹,浮云尽退,青空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挥剑却浮云…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转眼间便是深秋,山中光阴却如清水,过则过矣,只是四季变换耳,无甚区别。
演习了两月余的短剑,沉霖也是日渐长进,基本可与轻功同用,出些招式变幻了。虽则只是些简单式样,也令她好一番得意,自觉颇具女侠之风,剑客之骨了。
只是累月而来,体质虽是增强了许多,毒性却是不减。不过是两个月,先前发上蒙着的那层蓝色发丝又深入了些,黑蓝交织,看得好生怪异。而老教主对着那一麻袋的石牙谷植物,犹未有头绪。
“太慢了,对手不会等你转过身来才出手。”君溟墨收回打在她右臂上的剑鞘,幽幽道。
沉霖只是挠了挠脑袋,闷声道:“继续。”又是一阵剑光交错。
两个月来两人皆是如教习轻功时一般,会于小树林中练剑。她不再怨君溟墨出言逆耳,而他也不再提那些她不愿知之事。日子平如流水,两人的关系亦如此,不冷不热,看得江千雪只道怪哉。
“不要总凭直觉出剑,有时候直觉也会出卖你。”他一剑刺向她毫无防备的左肩,平淡道。
然而,出乎他之意料的是,她一个旋身退后了半步,使他的短剑剑鞘够不着她的肩了,而右手扬起短剑恰好可以抵及他的颈部,他已伸至极长的手臂无法立时收回,去阻挡这意料之外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