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只是她慌忙中潦草的一想,速度上不可逾越的差距使得她无论做出怎样的出击皆是徒劳。不过是瞬息之间,他便抽回了手,臂力一沉,压在她持剑的腕上,令她不得动弹而又进退两难。
最后,她不得不停下因持续加力而酸麻的手,说道:“我输了,你比我早练那么多年,这也是自然地。”
他却说:“如果以后遇到方才那般情形,你就弃剑而逃,这不就是你学轻功的初衷么?”
她望着手中凝着秋光的短剑,悠然道:“我忽然不想丢掉它了,只要学艺足够精湛,那么不丢掉也是可以的罢?”
他一怔,不料她竟视此剑如命,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绕开了话题:“你方才那个旋身算是有些长进了,哪怕是对峙如何急促,也要保持冷静,在僵持中寻求突破,”稍顿了顿,又蓦然笑道:“不过若是实力悬殊,还是莫白费力气,想些法子逃了罢。”
而她同是一怔,练了两个多月的剑,他不曾夸过她分毫,多是冷眼相看。今日向着他这一笑,却是有些恍惚了,她只得堪堪一笑以对。秋风挽起两人的长袖,又破开青空,一轮耀日投下阴影,她仰首一望,已是正午了。
游云居内,江千雪早备好了一桌午饭,虽则简易清淡,然对于练了三两个时辰的剑的两人而言,只恨不能大快朵颐了。因着君溟墨要授沉霖以剑术,不能准备午膳,便由江千雪代劳了。只是沉霖不明白,既然江千雪因懒教轻功而推给了君溟墨,如今又怎甘愿替他烧火做饭?对此,江千雪一向只是微笑,不语其由。
饮下一碗蛋花汤后,她满足地叹了一声,悠然靠于椅背上,身后阳光斜切入室,洒满了竹簟,秋日不觉闲适起来。而他见着这番场景,不禁轻嗤道:“坐没坐相,也不害臊。”
“未老先衰,比我爹还啰嗦。”她保持着不甚雅观的姿势,懒洋洋答道,俨然已不当眼前之人是外人了。
他一时词穷,竟一副吃瘪的模样,抱着臂看她,瞳中闪烁的不知是埋怨还是不服。她随之一笑,呢喃道:“真像个孩子似的……”日光斑驳了她的脸颊,只能看见一片暖金色踱在她细腻的皮肤上。
她并未意识到这话不当说,更未留意到他瞳中忽然换了光景,深如幽潭寒水。若是当时她有留心,或许便会究出他初时抗拒自己的缘由了。
然则时光不能回溯,只能一点一滴逝于指间。转眼又是亥时时分了。
穷秋天气,夜来得早,尚未及申时三刻便已日落,是以下午的演习亦结束得早。用罢晚膳,又沐浴更衣,沉霖换了一身清爽的行头,独自上了半山腰的亭子。夜晚无事,也唯有凭栏远望,以解沉闷。
风溜过衣裳,如岁月穿指一般,她不禁失笑。自己在这十七年的异世年华中究竟变了多少,她无从知晓。而再回到如隐村般闲逸的生活时,却发现找不回当初那般情怀了。或许自己留恋的并不是静好岁月,而是岁月里泯灭的故人。
何曾如是感慨,只因今夜又是十月十五日。坡亭月满,中秋佳节。恰又是她十七岁的生辰,再度碧玉年华,心思亦随之疯长。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一个四十二岁的中年女人了,还是当真只有十七岁。这四十二年的人事恍恍惚惚,如昨日,还似一梦中。
她茫然伸出了手,掬一捧新月的微凉。月光下,水蓝的发丝熠然,似是滋泽了月华,长得更长更密了。或许爷爷至死也找不出解药,她明白。倘若如此,在这短暂的生年里,过去那些固执冥顽的,便该舍弃了。
却又还有一个声音在犹豫,如若结局不尽人意,如若此间年华不过镜中之花,那走这一趟又有何意义?且等一等罢,或许可以在更漫长的年岁里忘却旧日,她如是想,仿佛定了心要埋葬那段过往。
“一个人在此作甚呢?”一声询问唤回了她的思绪,抬眼一望,正是君溟墨。
他偶尔也会上亭子来吹吹风,自从弟弟君氿泉与日影言和后,他来得更频繁了。偶见她时,他总会问上一两句明知多余的话,今夜亦不例外。
她收回了视线,又投向静谧的远山,悠悠道:“日子太长,来此打发打发,倒是你,来这儿作甚?”
他却不答她,兀自靠在她身旁的阑干上,乌衣染黑了一片朱阑。她倒也懒去搭理,这些日子来两人鲜少言语,已然从争吵过渡到了相安无事,只是还少些联系罢了。江千雪总道是两人迟早有一人冰释前嫌,没什么深仇大恨的,整天吵来吵去也不嫌累着?果不出此言,经历了半年的磨合,两人也算是一知半交了。
半晌,她感到手旁有些冰冷,垂首一望,竟见他握着一枚铁扳指递与自己,那寒铁贴在自己的手上,是以有冰凉之感。她抬头看他,他却不对视,犹望远山,不冷不热道:“你平日里操剑喜运力于拇指上,易折伤,戴个扳指有防御之效。”
她顿觉好笑,想必他知道今日是自己的生辰的,只是碍于情面,不肯开口,方忸忸怩怩塞了一枚扳指给自己。她接过扳指,低声说了句“谢谢”,却还是难抑声中欢跃。
他颇为恼怒,或约略赧然,抬眼瞪着她问:“笑什么?”苍白的脸颊憋得绯红,朗朗月色下看得极是真切,而她则忍不住笑意,泄洪般纵声大笑,惊起了一林山鸟野鹭。
在他的怒瞪之下,她好不容易收敛了笑容,说道:“你说你,明明知今日是何日,还偏装作不经意。再说这枚扳指罢——”她把玩着手中的扳指,继续说道:“虽则实用,可你何曾见有女子佩铁扳指的?”那乌青的扳指收括了月华,正泛着晦暗之光,做工却略显粗糙,置于暗处看去,似是一块小木炭一般,毫无美感可言。
他憋足了气,张嘴欲言,却又无所言而止,最终只是讪讪道了一句:“我见那乌夜便是佩铁扳指的,她挽弓多年,也不曾见指上损伤分毫。想来也是有些用处罢,便从屋里翻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年头的,你若不喜,尽管还我便是了。”
分明是弱冠年纪了,他却还似束发少年般不谙情理。她只得含笑摇头收下,嘴里念叨着:“没想到棺材脸也有稍稍开窍的一天,我还以为这辈子皆是入土为安了呢。”
他刚要驳两句“妖女”,她却抽出腰间别着的竹笛,对他微笑道:“生日年年有,棺材开封可不多见,今日我便给你吹一曲,简单些可莫笑话。”言罢,竟当真执笛而作。
笛声欢跃,似是跳荡的无边月色,传到苍山的另一头去。并无太多技巧,也无繁杂的指法,只是简单地散播着愉悦的清音。
他听着,竟有些恍惚了。灵动的乐律如清泉击石般脆促,穿越了山林,穿越了月光,在整片大地上回荡奔跑,纵然简易,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张力,紧紧收拢了听者之心。
曲子很短,反复了两遍也不过半柱香功夫,曲终时,山里静得出奇,他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她见他不说话,反觉比讥讽更令人不安了,便摸了摸脑袋,讪讪道:“是个乡野调子,我也不懂什么高山流水,只是吹着玩儿罢了。”她倒有些后悔了,想来是要被这棺材脸嘲笑了。这首《欢乐颂》是中学时音乐课上老师教的,算到现在调子只记得七八分,方才可还有些即兴演奏,本便曲艺生涩,如此这般更是不堪入耳了。
他却蓦然肃穆起来,问道:“这曲子是何人教与的?竟如是清越。闻音乐千百,亦不曾有曲调若此。虽则奏艺欠佳,曲子却是极好的。”
“李白,一位世外高人,更多的便不便透露了。”她堪堪答道,算是又给李白戴了顶帽子,惟愿他不再深究。
所幸他也不过一问,便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她恰要将竹笛收回腰间,怕再因此生事,他却指了指那笛子,说道:“借我一下。”接过竹笛,擦了擦,似要抹去她先前留下的痕迹一般。
深吸一口气后,他闭目轻吟起来,笛声便自指间流泻而出,似是盈着一手静谧的白月光,溢出徐缓的温柔。山里极是空旷,笛声可以传得很远,随着月光洒满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秋夜初寂,更让人听着心生微凉。
飞云月下,陇首水陌波光明灭,笛声托着田埂的蟋蟀,轻酣徐眠。又越过小树林里最高的圆木,清弄三匝,飞掠苍岫的另一头,轻拂芙蓉浦里的芦花。
笛声高缈无端,纵是她这门外汉亦知非是寻常。他的面色苍白,与笛声一辙,乌衣翻飞,身轻如燕,似要随笛声翱往天际一般,不可捉摸。
她在一旁静听着,很是忐忑,不知他今夜吹这一曲白月光有何用意。那笛声循回往复,又流至山亭朱阑前,他放下竹笛,眸光粼粼如水。
她以为这一曲背后定有一番故事,或哀婉感伤,或血腥残酷,正等着他倾诉这一路的风霜,好让自己一展母性,抚慰这迷途的少年。
哪知他一回头,微笑道:“听你那曲子吹得太糟,这竹笛又是佳品,便忍不住吹一曲了。”微笑中似还带些讽刺与得意。
“只是这样?”她约略惊讶。
“那你还想怎样?”他则是不知所以。
她摇了摇头,轻叹道:“棺材脸就算棺材脸,多少年也不会开窍,罢也罢也。”
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儿又招惹她了。想了想,许是自己方才讽刺她不擅乐律,让她觉得面上挂不住了,方抱怨如是。于是,他问道:“要不我教你几曲?”
她摸了摸脑袋,想了想,山里的日子太无趣,成日里不是练剑便是夜晚听风,偶尔与他拌拌嘴,也着实不是什么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