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凉的人来了!”
看袁雨的阵势,她本有些遑然,一听是夏凉的军队来了,便甩开了袁雨的手,冷笑道:“夏凉的人来了,我慌什么?”
“你!”袁雨气结,正欲强拉过她,却转念一想,哂笑道:“人人皆知秋荻小姐是大汗的侍妾,你扮作她混入羌羯,虽与大汗不曾有实,然夏凉那边会如何想?你觉得宸帝还会要你吗?抑或他不嫌弃,但朝野上下当如何议论?”
她缓缓穿上了衣服,袁雨刚要松口气,她又曼声道:“确实当顾忌夏凉如何作想,如此衣衫不整实为不宜,至于夏凉接不接纳我……”她稍一顿,目光如冰箭般射向袁雨,而后寒声道:“与你何干?”
“那便莫怪我不客气了!”袁雨长啸一声,拔出佩刀,是大漠少女常用的短刀,铜纹精巧,嵌着朱红的晶石作饰,赤芒在黑夜里一划,只发出铿然一声,撞上了另一样金属器具——沉霖抓起枕边短剑向前抵去。
她的抵抗激起了袁雨的怒气,暴吼一声刀刃转锋直向她右臂去。袁雨毕竟不是自幼练武出身,年纪又尚小,她习了三年的武功尚可应对。于是她翻下床,向前横劈而去,锋芒凌烈。
两人来回过了十余招,相持不下,而军营中已是轰鸣四起了。被敌军惊起的兵士披甲佩剑,骑上战马,终于匆忙列出阵势迎敌。而夏凉军已兵临池下,夜袭浩然展开,火光汹涌。
又是一记飞斩,袁雨的锋刃贴着她的颈下而过,一阵激凉窜入她的喉头,她连向门口撤,不免心惊,险些伤了皮肉。袁雨的体力更在她之上,几十回劈斩下来,她已有些招架不住。
当速战速决,念头一出,她登时抽出另一柄短剑甩了出去。袁雨大惊,连向一旁避了三步,她算准了时机攻其不备,一剑打落了袁雨的短刀,又将剑架于其颈上,眯起眼道:“你输了。”
袁雨何等心高气傲之人,怎容她胜了自己,甚是不服地吼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中原女人,主子待你这么好,你还要弃他投夏凉。”
她刚想辨两句,袁雨又道:“他在大汗面前立誓要看着你,留待以后不时之需,你趁乱逃了,可想过他会如何?”
“那我留在这儿,岂不是自寻死路?”她的语气软了些。
袁雨偏过脸,冷哼一声道:“你就是不信主子,主子说了能保你,就不会让你死。”
他尚不能自保,如何保我?话已到嘴边,她却还是咽了下去。想起袁子翌那双沈晦的黑瞳,想起他弦上清冽的悲音,想起那抔绵凉的飞雪,她沉默了。无何,她缓缓放开了袁雨。
她冲袁雨一笑,如一弯浩渺的上弦月。她眨了眨眼,瞳中还闪烁着狡黠。
“你既这么说,那我便且看看你主子有没有这个本事。”她在袁雨惊讶的目光中笑得猖狂,而安江城城头的烽火亦燃得猖狂。
第一百四十二章 折剑沉黄沙
那一个夜晚烽火不断,恍如不夜之天。整座安江城浸在血与火的纠缠中,汹涌如浪,几要将这个本便不大的城池吞没。石青的城墙烧得阒黑,黑于子夜,犹难掩刀光凌烈。夏凉一路披荆斩棘,直将安江城焚成荒蛮,十一月朔风偏紧,黄沙横扫,更添几分凄凉。
一夜鏖战,羌羯连退六百里,而夏凉疲于奔战,又是深入敌方腹地,方止步不前,羌羯得以滞于原空城。然站在羌羯最高的山原空山上西北而望,已可隐约见羌羯帝都飔风城,走至这一步,羌羯之危可以知矣。
沉霖随袁雨取小道而行,避狼烟。待姗姗至原空城下时,已是满城痛呼如山。这一夜夏凉偷袭,羌羯损失惨重,本存兵四万,一夜间削去一半,而夏凉损失甚微,怎不危急?城中残兵疲且伤,血浸一地,染得白雪作红绵,凄惨不忍睹。
原空城本为山峦环绕,不曾筑有城墙。她同袁雨自山间小径入城,兵荒马乱,无人注意到她们,只当是城中居民。西格怕军中议论,纵虎归山犹换不得美人归,未曾宣布她是假秋荻。此番她堂而皇之入军营,也无人阻拦,一路直奔袁子翌营下,心中略是忐忑。
初开门扉,便有一剑探至颔下,她一惊,欲拔剑,颈上锋芒却又退了。门扉大开,袁子翌收了剑,只说了句:“是你。”又转身徐步向屋中,眉宇里掩不去疲倦,似宿醉纠缠。
“若是来笑羌羯兵竭力短,你大可回去了。”“袁将军有什么打算?”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愣住了。他不语,她只是苦笑:“我又何必来嘲笑你,扬耀夏凉的威武呢?”
他面色稍缓些,疲倦便又涌上了些,似连话也不愿多说句了。袁雨一心急,忙说了句:“主子,她可是为了你才留下的呀!”
他本已转身要坐下,却是忽而立住了,一双黑瞳探向她,似试问深浅伪真。她只是浅浅一笑,说道:“多半也可这么说罢。你救下我这一命,又不曾索求什么,我这么一走了之又怕你担待不起。既然你说你能护得我周全,那我便且信你一回,留下来。”
他却是蓦然笑了,高声道:“你这是同情我,还是别有图谋?”旋即又兀自摇头,欲斟一盏薄茶,才觉非是安江城,这临时添上的茶壶也是空的。
“看来是我素来作恶,此番行善报德,反倒无人信了。”她不恼,只是捡了张椅子坐下,眉目淡然。
他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相顾无言,云生云灭。半晌,他方幽幽叹一声道:“近几日战事不断,皆是正面而来,似要强破我军阵防。我只道羌羯终拦不住他正面攻势,不曾想他早不顾理法,一日数战,竞夕不停歇,夜半来袭,直杀我军个措手不及。”
她正色道:“不在其位,便是不谋其政也无妨,又何需神伤若此?更况乎……”
“你不懂,你终是不懂。”她未说完,他已接上,话中不无奈何意。她确实不懂,也不知他成日里叹些什么,只等他作答。然他只是道:“我虽是夏凉人,出仕羌羯也只是父亲之意。然毕竟有一份情谊在,羌羯于我如第二乡,不忍看其亡灭。大汗撤我的职,也只是一时意气,终须回来找我的,我怎能不过问?”
“我怎不懂?便如现下我这般,欲归去而不得,还不是因着一个你,没着没落!”她兀地有些生气,脆生生地冲他埋怨了一句。
他却仿佛蓦地欣然了一些,唇间笑意依稀。
“你笑什么?”她更恼了些,略带被捉弄的不悦,素来行善皆是她施舍,此番他却视若等闲,她怎不生恼意?
他还是那一句:“你不懂。”末了还添一句:“亦不需懂。”
便是这一句,彻底让她的恼意落了空,又生无趣。她只得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世人眼中的怪人,无论他做什么,皆有他的由理,虽未必合乎情理,然终有一释。而你仿佛恣意至极,去来无端。”她顿了顿,又幽叹一声:“迟早会葬送你的前程的。”
“我只是在我可以掌控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恣意。”他淡然道,并不否认她说自己“恣意”。
她能奈何?便只是摇了摇头,起身要走。他忽然说了一句:“近两日小心些,少出门,更莫要被大汗看见。我虽知大汗不到关键时刻,不会把你如何。然羌羯兵力渐衰,恐他见你会恶向胆边生。”稍顿了顿,他又道:“万事小心。”
她已走出了门,还是说了一句:“一个羌羯的将军同我说这番话,你啊,真是让人摸不透……”
他看着她随袁雨走了,眸光闪烁,恍如此时中天赤日,虽有暖意,却遮不去这广漠冰寒。
“大汗又复了主子的职。”袁雨给她斟了杯热茶,似是随口说道,犹掩不去满溢的骄傲。
“你很高兴吗?”她含笑说道,有些喜欢逗弄袁雨这样的小女孩。
袁雨也不辩解,直截了当道:“那是当然,主子是天纵奇才,若不在沙场上运剑如风,那便是屈才!”自从沉霖肯为袁子翌留下后,袁雨便待她好了许多,自己心里也颇为欣然,半是因着她总算是留下了,半是因着她肯留下也少不了自己的功劳。是以,袁雨同她说话的次数也多了些,偶尔还能开点小玩笑。
她却低下了眉睫,抿了一口茶道:“于你或是好事,但于我而言,便是徒添苦恼。双方对峙,我本应站在夏凉一方,现下他这般,我怎好下手?”
袁雨撇了撇嘴道:“那你便干脆跟着主子走罢。”
她听了这句话,险些呛了口茶,小孩子这般心直口快,有时还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她略一思忖,顽上眼眸,笑意晏晏道:“不如让他随我去夏凉了?”
“那成何体统?”袁雨心直口快。
她但笑不语,只是望了望窗外,已然黄昏时分。安江城破有三日,羌羯驻守原空城,依着天然的屏障,尚能与夏凉分庭抗礼三五日。时间一长,夏凉的粮草部队源源不断从后方供给,羌羯国力有限,又折兵上万,便不是敌手了。今日西格终于还是请了袁子翌出山,眼下飞雪拥山阙,夕暮染长河,尚不知战果如何。
见她不语,袁雨又道:“夏凉又追到了扶川,主子惜兵如子,只借山困敌而不战,据说是将夏凉绕得团团转呢。”末了又添了一句:“真想去看看。”扶川乃是明月河在原空城段的称呼,正从原空城前过。
“那便去看看如何?”她问道,听见林宸封离自己所在之地如此之近,便有些坐不住了。
袁雨忙否决:“那可不行,主子吩咐了要我好生看着你的,大汗正苦于战事无出路,又值两军交战,你这一出去可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