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蹙眉问道,嗅到了这一夜不寻常的味道。
红莲说道:“这座宫殿本是羌羯始皇漠都大汗为他的一名宠妃修的,这位大汗最后葬于何处至今无人知晓,连同他那夏凉人氏的妃子也人间蒸发。自那之后,这座宫殿便被弃置了,多年无人打理。听闻漠都大汗生前时,这座宫殿便时有怪声作响,众人只道了殿内寻欢作乐之事,莫深究。眼下凭空多出这么条地道,还通了座地下华宫,恐怕那尸骸便是此二人。”
她方恍然道:“这故事我曾在爷爷那听过。难怪先前这短剑竟恰好开了石门,连纹理也分毫不差,想必那大汗就是依着宠妃带的冰薄荷造了这门,又不知因着什么而双双亡故于地宫里。”
“其间是非曲直也只有他们知道了。”红莲说了这一句,又往墙上移了移,方便她将滑腻的绸带扎紧些。
“你原也知这些轶闻奇事。”她轻笑道,总算是堪堪覆住了伤口。无论出于什么心计,他救她这一命,皆足以让她暂忘旧时嫌隙。
他已偏头不看她许久,却蓦地转而望她,左手略一颤,扯下了许久不摘的面具。
“你……这是……”她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红发男子面具下的容颜有些熟悉,却说不出是在哪见过,更不知他这么突然是为何。
他的眼睛也如西格那般鲜红,因着受伤过重而暗了些。此刻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暗红的眼眸似是沉凝的血痕,看得她蓦然心惊,手一颤,擦到了他的伤口。
“轻点……”他低呼,她忙松开手,心头萦绕的诡异还是散不去。
他长舒了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少顷的沉默后,他有些犹豫道:“你……我……”蓦地下了决心般,他快语道:“袁子翌是我哥。”
她瞪大了眼看他,万万没想到他摘下面具是想说这个,可这面具下的容颜,却也不十分肖像袁子翌。
“我长得像父亲,而他像母亲。”他看出了她的疑惑,娓娓说道。
她稍平复了惊异的心情,问道:“便是如此,你同我谈此事有何用意?”
他咳嗽了两声,吐出了两口半凝的血渣,摸了摸嘴角道:“我怕我等不到出去告诉他的那一天了,便索性告诉你好了。但求你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告诉他,他是洪仁大汗的儿子。”
她不禁又打量了他一番,只因他口中的洪仁大汗便是羌羯不久前去世的那位,西格的父亲。她确实曾听闻羌羯王室中人生得红发赤瞳,平民极少有之,早些时候也疑心过袁子翌是羌羯王室之人,只是此时又牵扯到红莲,整件事便显得更复杂了。
“我也并不早知此事,甚至于知道兄长袁子翌也不过是五年前的事。夙时我并不戴这面具,也极少在羌羯走动,只那一年,你随夏宸帝到了羌羯,云愔负责此事,而同他素来是一起行事的,便也来了羌羯。”他说道,似是想起了什么,竟笑了笑说:“那时我见过你,你还撞了我两次。”
“啊……你是那时的……”想起初到飔风城时的傻劲儿,她也忍俊不禁起来。
他只是笑了一瞬,旋即面色又阴了下来,沉声道:“却是那一次前往飔风城,让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隐村既毁,兄长便也随袁襄到了飔风城。我与他初会面时,并无异样。只后来见过西格,他笑语我似是个羌羯王室之人,我方起了疑心。偏逢那次洪仁大汗忽然来看西格,我藏于屏风后,得见大汗面目,顿觉同兄长有七八分神似。其后因我频频现身于飔风城,墓眠竟令我戴上面具,道是红发惹人眼,未免招摇。早不说,晚不说,偏这会儿说,我便顺藤摸瓜查了下去,终是揪出了这根源来。”
他顿了顿,顺了顺气,又道:“暗月教西使袁襄的妻子是羌羯王室中没落的一脉,本同王室的血缘已淡,却生出了个红发赤瞳的孩子,便是西格。袁襄的野心其实很大,孩子一生下来,他便动了歹念,想将孩子安插入宫。届时我的母妃且临盆,他便想借机偷天换日。倒是苍天糊涂,竟令母妃难产而亡,袁襄也省事,买通了太医和宫女,便将我与兄长同西格对了调,再过些时日,太医和宫女们也离奇死去了。但因西格生得红发赤瞳,大汗也不曾起疑。此后我在暗月里长大,几年后被南使乌夜收作弟子。而兄长同夏凉人氏的母妃一般,黑发乌瞳,袁襄便将他留在了身边。”
“他……没见过洪仁大汗吗?”她问道,算是明白了当初西格堂堂羌羯世子,怎会同暗月这等邪教勾结在一起。
红莲摇摇头,说道:“袁襄怎会让他见大汗?他始来飔风城时,只是在军中做个无足轻重的官。待到能见大汗面时,大汗又抱病在床,形容憔悴了许多,毛血衰微,志气益颓,已辨不出那分神似了。”
她又问道:“纵是如此,告之于他又有何补?”
红莲叹道:“流落二十余年,莫说是他,便是我也不觉回去有何意义了。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从师父这么多年,跟过夏凉先帝,也跟过云竺两家,为的便是手刃袁襄。而兄长同袁襄已一同生活了十余年,恐怕也有些感情了,只望他能得知真相,莫认贼作父。”
她略一思忖,问道:“答应你也无妨,只是你怎会无端出现在此?”
“自是云竺两家之命。我们送了秋荻回来,但两家多夏凉人,飔风城不会放行,便只好在飔风城附近安顿,让我偷入宫中同西格说一声。我正要去找他,谁知碰上了你,念在云愔的面子上,只好出手相救。”他说道。
她微微惊讶道:“云愔也来了?”
他尚未答,石门处再度轰然,旋即有一阴柔男声传来:“渊既是来了,怎不亲自入宫一趟?他不是想亲手杀了我吗?我可是也想见见曾经的下属呢。”
两人骇然回头,门壁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直到墓眠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第一百四十六章 风声惊鹤唳…
望着骇呆的两人,墓眠更走近了一步,褪去那痴笑如狂的面具,他的面容更显狰狞,一笑见骨,仿佛潜在肌理中的血管也跳荡着蓝紫色。“却才那石门可是废了我几盏茶功夫,本想和些泥浆填压,一时弄不成,才想起巧妙些控制真气,可充钥匙之用。羌羯人就是这么愚笨,自己不识真气息理,也不防识得的夏凉人。”他边走边道,仿佛稀松平常。
见迎面两人不言语,墓眠又笑道:“何需如此紧张?公主不是该早知我未亡吗?”脚下不停,步履凌空间带出流刃硿然的浮响,地道里只有一团虚火,看人不甚清晰。阴影掩去了他颊旁皮肉,只勾出兀骨唐突,形容清减得若一把大弯镰。
她不言语,只左手攥紧了浸着红莲鲜血的布条,短剑绑在了红莲肩上作冰敷之用,一时取不下,纵是取得下,自己又岂是墓眠对手?穷途之下,惟有看看他究竟意欲如何。
“公主见着故人不说两句么?我可是惦念着公主好久了呵……”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在这旱燥的地道里无端显得湿重,黏稠得混似一团沼泥。
“你……我不曾加害于你,你又何故三番五次寻衅生事?”她退了半步,强自镇定道。
她退,他便近,抚着石墙,仿佛寒意也顺着墙体逼入她心头。“好个‘不曾加害’,我落得今日这般,怎非你所为?”他冷笑道,啐了一口,又道:“想当初九死一生,我幸而逃出那魔宫,却落得一身病根,又身败名裂,回不了暗月。天下之计,尽毁于一旦,岂非你之过耶?”
她一时胆气上涌,竟夺了一步,厉声道:“我早说那谬论歪说不可信,你一意孤行,岂是我之过也?咎由自取耳,不足悯!”
他怒上心头,青筋暴突,颧骨高峙,好个黑面修罗模样,只半个箭步飞夺便掐上了她的脖子,一股怪力顿袭上她的颈项,那瞬力道之狠辣让她以为自己的脖子已断。胸口一窒,一口气喘不上来,她几要昏厥过去。
“我不管!总之你们不让我好过,我就不让这苍生消停!这几年我一直呆在羌羯,谋取了四王信任后便被他安插在西格部下作眼线。乌提尔本便是个内敛寡言之人,扮成他不费吹灰之力。我以为一旦羌羯大势已去,西格便会将你作人质以胁夏凉,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妇人之仁,那我便只好亲自动手了。若你死在羌羯宫里,你说夏凉会如何?若秋荻死在夏凉那边,羌羯又会如何呢?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先是愠怒至极,而后渐转不屑,最后流露的尽是血腥姿态,他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发涩的下唇,如同一条毒蟒舐尽残余的血迹。
“秋荻不可能死在夏凉,你不会得逞的!”红莲隐痛高呼,愤怒于他恁般作践羌羯。
墓眠飞起一脚踏在红莲的伤口处,登时血花飞溅,红莲闷哼一声,尚不及痛呼,便径自吐了一地猩红。墓眠冷眼看着他道:“哼,你以为秋荻随渊走时留给西格书信怎无端不见了?”
“竟是你……”红莲咳出一口血渣,眦睚道。
她被掐得混混沌沌,只听得他说收走了秋荻给西格的信,早知云愔不是鲁莽人,怎会带走了人不知会一声?原是被这恶贼偷去,将一干人、两国兵蒙在鼓里,方使此战恁酣!
墓眠抬腿又是一脚,直将红莲踢到一旁,不再予以理会。继而收尽了五指,眯起眼看她,曼声道:“今日落在我手中,便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入腔气息愈发微薄,她感到自己的生息也如这般几要断绝,本能下摸上腰间,才觉短剑早不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