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还很自信地以为,她已对自己留有情意,以为自己已胜券在握。可真到她毫不留情地投向渊一方时,才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她,也从未走入她的心中。即便是她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他也是于心不忍了。
清风徐徐,划过他有些苍白的脸庞,尽管以前只是为了那个秘密的任务而与她佯装成情侣,但叩心自问,他还是乐在其中的,他也是如此表露出来的,只是觉得这样或许更有利于他的任务而已,却不自知他已难以自拔。是否非要等到这种平衡被打破之后,才能想起那些令自己心驰神往的过往呢?他暗自想道。
思绪回到四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时的她,经了隐村十四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后,已少了一份戒心,多了一份悠闲。一向百无聊赖的她又找上了林濂睿,去村后的树林闲逛。明明约好了在村边的九冥溪碰面,他却久久不至,她只得依着溪边的大石头,遮挡有些炎热的日光。脚下是青葱绿草,飘着独有的芬芳,耳畔响起的是潺潺的溪水声,偶有些桃花落入水中,打了个水漂后,欢快地向远处奔去了,大石头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地上投了长长的阴影,几只蟋蟀又跳又闹,烦得她伸手驱赶。阳光温热,岁月静好,一个少女正在村边的小溪等着一个少年。
望着大石头旁的她,他坏笑着轻手轻脚走到石头后,倏地抓住她的肩膀,大喊一声,吓得她身子一歪,倒向了水中,腿却还是在岸边的。不温不热的水打湿了她的上衣,很快地,她便从水中直起身来,看向正眉开眼笑的始作俑者,湿嗒嗒地手将水洒向对方,对方却轻巧地避开了,边避开,嘴中还边说道:“洒不到,洒不到。”她恼怒地追了上去,誓要湿了他的衣衫。
已是气喘吁吁,少年却渐行渐远,还不时回头朝着她做鬼脸,实在是没了气力,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湿嗒嗒的手早已干了。见她的手干了,他又嬉笑着返回,看着狼狈的她。倏地,她从怀中掏出一方浸湿的手帕,打向他的脸,他躲闪不及,手帕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滑了下来,湿了脸庞。她得意地大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执起了手帕,细细一看,上面绣着一朵小黄花,既不好看也不难看,应是娘交给她的“家作”,嬉笑沾水写道:“绣得真丑,和我娘的比起来差得远了。”她白了他一眼,想抢回手帕,他却振振有词地写道:“既然都到我手里了,就莫要想着再要回去了。”她瞪大了眼,问道:“凭什么?”他写道:“我挺喜欢的……”看着他有些涨红的脸,她不由得大笑起来,清脆如银铃一般,抖落了绿叶上的尘埃,吓走了低语的鸟儿,也闯进了十六岁少年初开的心扉。
那时的她,是笑得多么快乐的啊!她和他在心中暗想。可是,我真的快乐吗?亦或是,我需要这种幼稚的情感吗?她叩心自问,却始终不得要领。
那样的日子,已是一去不复返,那是年幼的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今天,只是他以为当时的自己,不过是太过入戏了而已,到了她离自己而去之时,才发现曾几何时,自己已深陷其中了,但是她,却从来未钟情于自己,又怎算是离去呢?
风风雨雨数十载,早已过了充满幻想的年纪,她自嘲着自己的幼稚,情感这种东西,是非常危险的,无论是真亦或是假,都将成为一个人致命的弱点,她不愿意自己有这样的弱点。只是她也不明白今夜为何忽然想起这些,许是这里太静了,让她疲惫的大脑有闲暇去胡思乱想了吧。
在明日之前,就让她静静地走神吧!因为明日之后,这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她不会让这样的夜晚再重现。
时光流转,清风徐徐。她躺在卵石边,而他靠在石壁上,她一夜无眠,他亦然。
第四十章 深谷涧泉幽(三)
阳光穿过层层危岩抵达深谷,在沉霖的脸上蔓延开,阳光温热,她睁开眼的眸光却如此清冷,一如脚边泛起的朵朵清花,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昨夜一夜未眠,临近清晨时她才依稀有些睡意,睡得昏昏沉沉,头微微有些痛,意识却很是清醒的。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回过了神,她便步向了石林。
远远地,林濂睿已听见她的脚步声,心弦倏地紧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期盼着那嗒嗒的脚步声再快一些,再近一些。
当那脚步声的主人真的停在他的面前时,他却不敢睁开眼了,怕打破了这一刻的美好,也怕看到她冷淡的目光,只能悄悄地睁开一条缝,看看她在做甚。
她面无表情,取下挂在石檐上的衣衫摸了摸,发现已经干了,便找了一处隐蔽之地,褪去身上的芭蕉叶,穿上了自己的衣衫,并未看他一眼,这让他有些失落。
待梳洗完毕,她又折回了石林,想起他还有重伤在身,若无她在身旁,怕是难以照顾自己的。并不是因为还顾及昔日的情面,她从来都不会原谅那些伤害了她或企图伤害她的人,尤其是背叛,前世不堪回首的往事,让她恨透了背叛自己的人。不愿他死,只是直觉告诉她:留着他还有用。否则她是断不会理会他的生死的。
昨夜一夜未眠,他已受了伤,本应好生休息,这一折腾,他不仅觉得背上的伤愈加疼痛,身上的各个关节都如散架一般酸痛。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去取些水喝,却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根本无力动弹,连翻个身都会带动全身的疼痛,他是需要她的照顾的,只是他不知如何开口,或许是怕遭到她的拒绝。
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开口了:“能帮我取些水来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害怕遭拒。骄傲如他,面对一个弱女子竟会连如此小的请求也难以启齿,或许爱这种东西真的让人变得脆弱,那颗无所畏惧的心此刻也变得怯懦,这是否是上天在惩罚他的贪心呢?他不由得苦笑。
她眼角的余光向他飘去,脸因失血过多而惨淡,身体无力地贴着卵石上的芭蕉叶,那声请求竟还带着些颤抖,或许是疼痛难忍吧,毕竟从几百米高的山崖下摔下,虽中间得到了缓冲,但毕竟也是受了重伤,如此境况也是正常的吧。她在心中暗暗想道。很快地,她便收回了视线,拾起地上的芭蕉叶,向泉边步去。
她疏远的目光让他心头一震,用仅余的气力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芭蕉叶,似乎那芭蕉叶是她一般,死死地抓着不肯放手。渐渐地,随着她渐近脚步声,他松了手,看着她恬静的脸庞,他只觉得心中有柔情万千,连那一丝气力也消失殆尽了。
她将盛了水的芭蕉叶递予他,想去树林里找些食物,拾起那张包裹松子的芭蕉叶,转身便走。
见她要走,他不由得心慌,说道:“别走。”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明知她此时不会去哪,只是在谷中四处走走,他却还是忍不住挽留她。
听见身后的叫唤声,她有些诧异,回头问道:“怎么?”她不曾照顾过重伤的病人,也不知他此时需要什么,只是觉得果腹是必需的,才想去寻些食物。
面对她的疑问,他也答不上来,只是身体先做了反应——他舍不得她离开片刻,话已出口,他只能干看着她。
她有些莫名其妙,也没说什么,转头便要走。
他却又忽然开了口:“我想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其实这句话他想了很久,却没有说出口,对于她会否答应,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他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口,即便她拒绝,即便她满脸不耐之色,至少他曾经争取过了。
她只觉得他的要求有些奇怪,现在是说话的时候吗?他不是身体很虚弱吗?还有力气说话?一连串的疑问在她脑中成型,她不是未往那方面想,只是觉得他莫名其妙而已。
“你不饿?”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疑问,一个深受重伤的人对食物的渴望不是应胜于对精神慰藉的渴望吗?
他被她有些滑稽的表情和话语所逗乐,嘴角带笑道:“若是你能陪我说会儿话,连这伤都能好得快些。”他说的也算是食物,当她在身旁时,他便会忘了背上的伤,至少在精神上,这伤算是好些了。
既然他不饿,她也没必要再去寻些食物了,陪他说会儿话又有何妨?她坐在与他相对的一张芭蕉叶上,靠着石壁,双手抱膝,淡淡地说道:“你想说什么?”
欣喜于她的回答,他脸上当即有了些润色,喜上眉梢,只是她淡然的神情令他有些失望,却不影响他愈渐高涨的兴致。“霖儿,以前的你说话时可不是这样的。”他悠然道。
她冷哼了一声道:“你不也变了吗?”连她自己也诧异于话中嗔怪的意味,她本想说时至今日,早已不同了,却不知为何出了口便变了味。
比起她,他更诧异于她的回答,心中一阵抑不住的欣喜,她是在责怪他为何算计她吗?那是否意味着她还是在乎自己的?“霖儿,你在怪我吗?”他语含柔情地问道。
她坚决地答道:“不。这个世界,人皆是为自己而活的,又何需抱怨?只不过若是你愿意说实话,我会更高兴一些,也轻松一些。”
对于她的疑问,他并不感到意外,除了父皇、母妃、溟墨两兄弟,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即便暗月极力调查,也难知究竟,他不由得感叹于他父皇的势力,能将一个人巧妙地换了个身份,仿佛这一切从他出生起便是如此一般。他很犹豫,不知是否该告诉她,若是告诉她,那么他这七年来的坚持便变得毫无意义了,只是即便不告诉她,他不也坚持不下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