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甘兰有些疲惫地坐在火堆旁,双手抱膝,轻声答道。
简短的问答后,是冗长的沉默,火光照在两人没有表情的脸上,欢悦地跳动着。只有火炭不时爆一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这样的沉默,直到渊开口才打破:“对不住,我知道这样很鲁莽,可是……”
“可是你还是无法不这么做,无法置她于不顾,是吗?”甘兰微笑着打断渊的话,笑着,却那么寒冷,没有一丝温度。
渊低头挑弄着柴火,并不作答。火光中,他轻描淡写的脸上略有一丝愧疚,而答案也早就昭然若揭。
甘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若是放不下,又为何轻许诺言?你可知我气你,并非气你舍我取她,也非气你置家仇不顾。而是,在我一次次说了没有关系之后,你仍是坚持这只是暂时的,不会长久的。你知道的,我一向信任你,在如此信任中,我一次次看着你违背诺言……”她的声音原是平滑的,渐渐颤抖起来,最后断断续续,止于一声哽咽。
“我……我只是……她很像烟儿……”渊长叹一声道。
甘兰笑了,带着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渊,说道:“烟儿?她死的时候只有两岁,你想说当时只有五岁的你已经对这个妹妹产生了莫大的感情,而现在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便觉得像你两岁时已逝世的妹妹吗?”
“不,我觉得后来我还见过她。”渊坚定地说道。
甘兰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时候?哪里?”
“大约是很小的时候吧……十岁左右,那个时候,教主第一次带我回地下山庄,在那里,我看见了一个女孩,长得很像小时候的烟儿……”渊有些不肯切地说道。
甘兰摇摇头,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我皆亲眼看见她死了,难道还会有假吗?莫要想太多了……”
渊的眼神如今宵的月色般黯淡了下来,喃喃道:“也许吧,至少死也比呆在暗月里好……”
“什么?”甘兰听不清他的话,问道。
渊舒了口气,笑了笑道:“没什么,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顿了顿,他又说道:“其实无论是去北上花都,还是东去岭、嶂,我们都只是在赌,赌对方的判断,是觉得我们改行岭、嶂,还是欲盖弥彰继续北上,并没有太大区别。”语毕,渊向小茅屋步去,白色的身影与月色混为一体,淡雅却略显清幽。
甘兰敛下眼睑,自言自语道:“或许于你和她没有太大区别,而我却不同……”
背对着月光,甘兰的身影显得消瘦而静谧,望着渊消失的背影,她淡淡地说道:“当初教主命你无论如何也要让她爱上你,而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本末倒置呢?”她的话,散落在子夜的浓云淡月中,细细碎碎,无人拾起。
清风过处,尽是淡白色的月光,散发着忧伤的哀愁,可这哀愁的,又岂止是月呢?
“溟墨,夜深路难行,我们还休停一宿,明日再赶路吧。”林宸封佯装一脸倦意,对溟墨说道。
溟墨头也不回,冷然道:“公子,我们也落后了近一日的行程,若是不连夜赶去,只怕是再也追不上了,毕竟我们并不知对方有和意图,将向何处。”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林宸封不得不继续前进。夜愈深,他也愈担心,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离她愈来愈近,此刻她应正安眠,多想一睹她酣梦中恬淡的容颜,望着她含笑的嘴角,也能共享梦趣。
只是眼下尚不到时候,他不能见她。她若凉水,他似风,风过春水皱,他又岂忍碎了这一捧清凉,不余些许涟漪。
月色浓如愁,穿林而过的冷风掠过他深紫色的斗篷,风寒满衣袂。夜色凉如水,点点清霜嵌入他紧蹙的眉宇间,他轻抚额间,落了一地萧瑟。马蹄声错,转瞬已不见他苍凉的背影,消失于满月之下。
一声略微粗暴的推门声将沉霖吵醒,她缓缓睁开眼,睡眼朦胧地望着神色慌张的甘兰,睡意蓦地消散净尽,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了?他们追来了吗?”
甘兰喘着气,话说得有些不流利:“快……快点收拾收拾,方才我去河边打水,隐约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想必是他们追来了。”边说着,边抓起桌上的行当,拉起沉霖便疾步往门外去。
三人匆匆上了马,一路狂奔中,她依稀可闻身后若千军万马将至般的轰隆声。风疾马蹄声错,她抚上自己的胸口,一阵阵强而有力的搏击从掌间穿来。乱世华年,此刻她却平静地轻声问:怕吗?
怕吗?以前她什么都不怕,没有亲情,没有友情,连仅有的爱情也在幻想的华年中猝然破灭,没有留恋的人生,何所惧?
现在她怕什么?她才恍然,人得到太多就会舍不得放下。从前她便知情是最不可要的,真如何?假如何?不过是白白断送了人的那份洒脱和果断罢了。
她望着身后他渐渐清晰的面容,蓦然间有种从未有过的坦荡和释然,开始有了,过程有了,连结局也有了,再纠缠着,岂不是太贪婪了?于是她轻轻地笑了,如九月里飘零的枫叶,轻忽茫远,他只觉得如何也抓不住,似乎她便如此飘去了。
不经意间,他竟扬起马鞭,追赶了过去,他是不愿在这般情况下与她相见的,然而,他若是再不过去,或许结果会更糟。
溟墨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奔了过去,料不到他前后的反应差距如此之大,而随后更惊讶的是,他竟停了下来,横在路中央,后面的部队也不得不停下。
这一耽搁,与前方三人的距离便远了些,溟墨看着林宸封,那眼神非怒非责,只是冷而陌生,径直地绕过他,再追去。
后方部队有些不置可否,一停一追,该听谁的呢?
氿泉想命令队伍继续前进,然而,在他出声之前,林宸封已大声喊道:“我命令你们现在停下来!”那语气不容置疑。
部队中出现了些议论声,他们从不知这个眉宇间隐约可见王者之气的少年是何身份,只知太守对他和另外两名奇怪的少年唯命是从。
末了,林宸封嘴角浮现了一抹笑容,亦正亦邪,只让人看得心悸,他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密林之中:“以第十三皇子的身份。”
部众一片哗然,那是他第一次,在公众面前表露自己的身份。
第五十二章 血色孤影单(一)
虽是对林宸封的身份心存疑虑,然而部队还是安然停下了,毕竟,即便他不是一个皇子,至少也是一个能让太守俯首称臣的大人物。
氿泉冷淡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随后又平淡下来,他来到林宸封的身边,低声说道:“公子,莫要忘了,我们现在的使命是什么……”
林宸封笑道:“既然那个使命因我而起,现在我将它终结了,有何不对吗?氿泉,虽然你是父皇派来的人,代表着父皇,但我想即便是父皇亲临,我若说不,他也不会勉强什么的吧。”对于他的父皇,他还留有如此一份信念和坚定。
氿泉一时语塞,即便他知道这个使命的最终目的,并不如林宸封想的那般简单,他却不能说,只好任由林宸封利用他没有任何实权的皇子身份。望向溟墨离去的方向,他只希望哥哥能一人对付渊和甘兰。
他如此这般是何用意?沉霖还保持着回首望去的姿势,心中是汹涌的疑问,甚至还有几丝愤怒: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原谅他,信任他了吗?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轻信他人、轻信情感的人,更何况她已经活了四十个年头了,很多事已经看得透彻。
任何的背叛,皆是不可原谅的,尤其是之后再以补偿的名义渴求将那一段往事抹去。
然而她的愤怒没有持续太久,溟墨的身影便闯入了视线中,那一抹突如其来的浓墨般的黑色,如来自地狱的修罗夜叉。清白冷峻的脸庞,寒气摄人的目光,变换多端的身影,皆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哽咽于喉。
这个人的目光,让她觉得仿佛被看透了一样,而其中夹杂着不屑,很快便激起了她胸中流淌的热血:你凭什么用如此不屑的眼光看我?初时的恐惧一扫而空。
渊紧抿下唇,不断扬起马鞭,她不知为何渊身怀绝技,却极力掩藏,只知这样的情况,于他们实在不利。
距离不断地缩短,蓦然,溟墨放下右手里执着的马鞭,五指飞快的挥舞着,道道寒气自指尖而出,凝成一支冰箭,势如破竹般击向渊。
乘着马,渊自知难以闪躲,若是弃马,短短刹那,又何以护她周全?一滴冷汗自他的额间滑过,迅速落下,打在了她的眼里,咸咸的,苦涩难当,她抬头望去,看不清渊的脸,模模糊糊的,是他风淡云清如朗月,浅笑向她。
轰鸣声如约而至,却没有预期中的疼痛,他原打算尽量闪躲,运了真气在背部稍作抵挡,虽知此去必定重伤,却别无他选。
溟墨稍动了动唇,说道:“甘兰?”冷淡的脸上有一丝波动。
渊猛然回头看去,却见甘兰无恙,心中悬石稍稍落下。一夜露华,此时皆已聚于林叶间,甘兰此刻正凝起一道水墙,经了溟墨冰箭的阻隔,水墙扭曲变形得厉害,只差一厘便至甘兰的胸口。
渊很快回过了神,趁着这空挡疾行而去。渐行渐远了,甘兰没有跟来,溟墨也没有跟来,沉霖轻声问:“为何不救她?”
回想着临行前甘兰坚定的目光,渊说道:“她让我们先走……”欲言又止,她只见他的侧脸恍恍惚惚。
很快,渊又说道:“我们不去花都了,去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