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语,或许是甘兰的挺身而出和坚韧忍让,让渊终于想起了,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利益取舍,在这一刻清晰起来。再者,此时去花都,无疑是冒险的,姑不论溟墨会判断他们是去花都还是去岭城,但至少岭城的地势于他们更有利。
穿过了密林,视野一片开阔,远远的,她隐约可见有一座城池,生在了繁花之中,清香萦绕,即便隔得尚远,她也能闻到。
一掉头,向东去,连花都隐约的轮廓也已消失。正值花落之际,姹紫嫣红尽谢,她想,那花之城会是怎样的华丽呢?一刹那光阴,她与这座亦梦亦幻的城擦肩而过。
愈向东去,她愈感寒冷,阵阵东风吹起她额间的碎发,才记起匆忙间,她没有梳洗。揽过耳边的发,她稍整了整妆容,毕竟,她不希望自己是这般落魄的。
再看渊,呼啸而驰的冷风灌入他宽大的广袖之中,他的脸色也是这般冷然。她轻声说道:“还是回去看看吧……”她自觉他还是担心着甘兰。
渊低声道:“她能解决的,我们只需速速北上便可,莫担心,其实……”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久久没有下文,她也便不再言语了。
路渐窄,泥地换石路,高高低低,或尖或平,马儿饶是小心避开,还是不免为山石所伤,不时痛嘶几声。她这才是领略到了岭、嶂二城路途曲折之厉害,满地的刺石,绝非常马可行之路。
愈行愈艰,渊不得不停下来,下了马,放眼望去,地表嶙峋疾险,没有一块平整的地方,走路尚不易,更何况两人共骑一马乎?
渊牵过马缰,缓缓走了起来,说道:“路太难走,不能骑马,我牵着马走,你便坐在马上吧。行李在甘兰的马上,眼下我们需找些食物充饥才是。”
她点点头,伏在马上,小半日的奔波和冲突,让她觉得有些疲倦了,马走得徐缓,她正可稍作休息。
迷糊间,她渐渐睡着了,毕竟是在马背上,她睡得迷迷糊糊,将醒未醒,欲梦不梦,浑身像散了架一般酸痛,脑中是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想去想。
只是隐约间,一个白衣少年掬着满袖清风,于千沟万壑间牵着一匹马,逆风而行,却不显吃力。他的头发很长,风哗啦啦地吹起了焜黄的落叶,也吹起他乌黑的发,轻柔地在寒风中招摇,坠在月白色的衣衫上分外显眼,也显得他逍遥自在,不似逃亡,更似仗剑走天涯。她只是如此跟着他走,重重山幕将他们围住,虽是正午,却不见阳光,阴沉沉地,走过了一段段崎岖险壑。
那是梦吗?她看得不真切,昏昏沉沉的睡眠让她头疼欲裂,记不起眼下的境况。睡眼惺忪间,她抬眼望去,山谷中东风浩荡,卷起一层层厚重的残叶,阻隔在她与白衣少年之间。很久以前,也是这般,漫天的落叶,湮没了那四个玩笑字,虽是玩笑话,可到了最后,两人竟也当真了。如今再是此情此景,却不是旧时少年郎,物是人非矣。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却在恍惚间将他们联想在了一起。
忽然顿了顿,那少年回首,对她一笑,面色如玉温润尔良,她一时间竟怔住了,仿佛久别重逢的故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怀。在岁月的末处,有那么一个人站在那儿守望着,等待自己的归来。
她不禁自嘲,自己竟会有如此想法,明明是敌我难辨,不知对方暗算着什么,却觉得那么暖人心田,如九月里陈酿的温酒,缓缓地流过喉头,一解心中烦闷痛楚。
而她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和这个人在一起时是最放心的,这种放心更多于和林宸封在一起时的感觉。放心地将自己的性命交在这个人手中,然后安然入睡。从来不轻信他人,她却无端端相信了他,相信他没有来由的承诺,相信他欲言又止的目光,相信他在霜月之下吟唱的满腔哀愁,相信这一切,他都终会给自己一个合理的交代,只是希望不要太久远。
仿佛是那么自然,两个本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天涯两隔,他们的生命线却相互纠缠着,最终两人相遇、相知,或者对立,或者依存,是一种没有敌我,不分知己情人的关系,只是一种无端而来的信任。冥冥中总有些事注定着,谁也无法更改。
或许,这便是名唤宿命的东西吧。
她再醒来之时,不见一点光,让她以为是天黑了,再细细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千山嵯峨,接天连地,以排山倒海之势将他们夹摄其中,黑云一般的山峦遮蔽了天幕,难见微光,只余一线天。
渊见她醒了,笑了笑道:“这便是岭城郊了,你方才睡了两个时辰,现在已近黄昏时分了,这荒山野岭里也难觅食物,还是忍着点,待进城后再说吧。”
她点了点头,毕竟也不饿,只是这重重叠叠的山幕看着有些阴森可怖,血色残阳透过一线天,径直地投在地上,不显光明反添几分阴暗。这样的地方,予人心中一种强烈的压抑感,仿佛在这附近隐伏着鬼魅,待夜深之时便会出来游猎。
路上有些沉寂,渊笑道:“这岭城鲜少人居住,一来是地势偏僻,物资商旅稀少,二来还是因了这千山压城,暗无天日,从来只有一缕光辉,有时甚至是没有,让人住着也觉得心悸。”他转了转眼,狡黠地笑道:“这还有一个故事呢,不过有些怕人,要不要听便随你了。”
她本还沉浸于残睡的昏沉和千山的阴影中,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来了兴致,笑道:“不过是个故事罢了,又有何惧?但说无妨。”
渊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记得是这般的:听说有一群往来的游人经过此地,天色也如眼下这般,且至黄昏。他们便在此歇息,其中一人去寻找食物,然而却久久不见回来。另一人便去寻他,行至一线天附近时,见着一个全身血红的怪物,看不清面目,那人吓得转身便跑,而怪物也追了过去,那人最终没能逃离怪物的魔爪,被撕裂得血肉模糊。那一群游人,只有一个逃了出去,告诉了人们这个故事,从此便无人再来这个地方了。”说完了故事,渊笑着看向她,眨了眨眼,问道:“怎么?这个故事怎样?”
此时四下无人,层峦叠嶂,千山各态,阴阴的,将嶙峋的山路围住,只余一丝血色残阳,和那故事中的情境可谓一模一样。却见她,倒真有些惧色。
见她这般模样,渊笑道:“不过是一个故事罢了,不必当真。”
她却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颤抖:“不,渊,你看那边那个,可是你说的怪物?”渊有些惊讶,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竟真依稀可见一个血红色的物体在移动。
渊将马头调转,轻声说:“莫怕,即便真有这么一种怪物,我将它杀死便可,”顿了顿,他又笑道:“这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可怕的呵?”
她见渊要向怪物的方向走去,忙出声制止道:“去的话,带我一起去,我可不愿一人留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她尽量掩饰着心中的那丝恐惧。
渊笑着安慰道:“那么多事你都不怕,竟怕起这山色来了,也罢,带你去也无妨。”便牵起马,一步步向那红色的物体移去。
随着距离的缩进,可见那红色的物体约和一个男子般高,全身通红,带血一般的红,身间似有光芒环绕,让人看不清它的轮廓。
那物体忽然回头,渊一惊,低声道:“这次可真是麻烦了……”
她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是什么可怕的怪物吗?”
渊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浴血般的怪物,喃喃道:“那可比怪物要可怕得多了……”
她还未来得及问,马儿倏地惊叫起来,她被几近疯狂的马儿甩了下去,渊纵身一跃,接住了她,这一切都太突然,她有些受惊,伏在渊的肩头上喘着气。渊放下了她,抚着她的发丝,让她尽快平静下来。不多时,她便镇静了下来,仔细向马看去,惊奇地发现,它的腿上竟有一支乌黑的箭。
很快,马儿哀号一声,轰然瘫倒在地上,渊忙拉过她蹲下身去,他翻看着中箭的马蹄,棕色的肌腱已成了黑色,黑暗中,他的表情欲笑不笑,她很是奇怪。
于是,她问道:“怎么?这箭上有毒?”
渊长舒一口气,笑道:“岂止是有毒,还是我制的毒呢。”他的目光越过马匹,指向血红色的怪物,仿佛故人一般。
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黑暗中,那一抹血红色格外刺眼、慑人。而此刻,它也正看向他们。
第五十三章 血色孤影单(二)
那血红色的怪物究竟是什么?回答沉霖疑问的,是两支青色的箭羽,渊勉强拉着她闪躲开去。她不禁想,这真的是一个怪物吗?
渊拉着她疾速跑开,边跑边道:“伏在我的背上,快!”
她照做了,刚攀上他的背,他便腾空而起,施起轻功绕着圈飞,却是离那怪物愈来愈近。箭羽还是不断向他们射来,却因渊不断变化着方向,而总是擦肩而过。
最后,渊竟径直飞向那怪物,而怪物却向后闪避了。两人站在怪物原本站着的位置,她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一线天,而一线天的光不是直的,斜斜地从山顶射下,从远处的正面看去,便似是一条直线一般。那怪物站在光的侧面,只有一小段落在它身上,以至于方才他们看不出这个怪物是沐着红光的。
不,那并不是什么怪物,离开了血色的光,他原形毕露了,一个着红衣的人,竟是满天若残阳般的红发,手中执着一柄深红色的羽弓,脸上覆着一张面具,白底红纹,如火焰一般灵动的纹路,仅露出一双鹰眼,竟也是酒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