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起身道。
她点了点头,和渊并肩走在石地上。走着走着,却不小心被石刺所阻,险些摔倒在地,渊一把扶住她,细声叮嘱道:“小心些,此地多坎坷,一不留神便会被绊倒。”
她低着头,不做声。半响,她缓缓地说道:“渊,我方才在想一件事。若说你为我挡去那一箭,我尚可理解为我于你还有利用价值。然而,你接不住这一支箭,却能在负伤之时斩断四支比前者还要快的箭,同样是箭,为何你反应却不同,我便无法理解了。”她的眸光闪烁,在渊的身上飘忽着。
这一问,渊并不作答,这是低着头望着脚下或尖或平的石地,默默地走着。她只是跟在他的身旁,等待他的答案。
他忽然顿住了,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我若说是只因那箭射向了你,我便心慌了,你当是如何呢?”
他定睛望着她,嘴角边浮起一抹微笑,如碧天里的流云,舒缓而温暖。她怔怔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第五十四章 月下踏歌行(一)
许久,沉霖才怔怔地问道:“你这话可是当真的?”仍是沉浸在惊讶的余韵中。
渊蓦然朗声笑道:“你自可当真,也可不以为然,只看你如何想罢了,不过是玩笑一句。我若是此话当真了,林公子可怎生好呢?”
听到了那人的名字,她不由得脸一沉,低声道:“我不想提及他,眼下我与他是敌非友,对敌人留情,便是自掘坟墓。”
“是吗?是吗?敌人呵……”他自言自语,声音很小,她只听见些言碎语,不成整句。未及思索其中意蕴,他便又道:“他若是当真与你为敌,又岂会三番五次地放过你呢?霖,他对你并非了无情意。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她冷哼一声道:“他会放过我,不过是为了博取些情意,好让我心甘情愿地上钩罢了。这点苦情戏缘何你看不懂呢?再说了,即便他抓得我去,我不点头,他也没有办法,倒不如故作姿态,迷惑我的视线,这胜算还大些。”
他连连轻叹道:“不懂的人是你。或许,你只是不愿懂吧。聪明如你,又岂会不懂其中因缘呢?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年来你们之间的种种我也是知晓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如是逃避,也终有一日是要面对的。”
逃避,她这是在逃避吗?她退了一步,双唇紧抿,很想大声斥驳他的话,却连自己也没有这份自信,没有底气上前一步。
算来流年数载,多数时候她已融入了隐村安逸、平和的生活中而不自知,看看那村里的落花,饮几口春山的清泉,偶尔恶作剧,气得老爹直跺脚;偶尔嬉闹追逐,挫挫小村姑们的锐气;偶尔显露些才能,自鸣得意一时。似乎也了无不妥,有时甚至忘了,本来的自己,应是什么模样。尽管也曾告诫自己,莫掉以轻心,尽管也曾说服自己,不过逢场作戏,却终是变了模样。
十五年的时光,长得足以另一个人改头换面,再坚定的意志,经了十五年的磨砺,也早褪去锋芒。一颗斑驳破碎的心,在温和的岁月里得到了滋润,与世无争、随俗沉浮,没有仇恨,没有纷争,还有什么能让绝望顺延?即便会延承部分的决绝与生冷,却也绝不会还如昨日般漠然、冷淡。只她一人以为一切如故,还死守着那份不甘,死守着薄情似霜的脾性,不肯面对自己日益温暖的心,不肯说服自己这不是软弱。
不,总有什么能令她愤恨,能给她一个可以固守冷淡的借口。难道而今的这一切,该是她承担的吗?那么,那些迫使她奔逃亡命之人,便是她固执到底的借口。
于是,她的表情由迷惑转向坚定,再是忿然道:“无论他而今如何,至少是他一把火烧了我十五年的安隐生活,是他把这一切给毁了!现在,他还凭什么装成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假惺惺地来苛求我的原谅?”她愈说愈愤怒,甚至连自己也惊讶于心中抑制不住的怒火,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她应该淡然处之才是,又为何这般激动?
他却是轻浅一笑道:“你看,如今这般,你还能说服自己,根本不在乎他吗?”
她怔然顿住了,他只一句话,便把她一肚子的辩驳打回。根本没有理由去解释她抑制不住的愤怒,除了她一直在回避着、不愿承认的那一个。
她以为她不屑这些。
她以为她不在乎这些。
她以为她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
她以为她早已将一切洞悉。
她以为她看透了人世沧桑。
她甚至以为她对他没有半分情意,只有恨意。
然而很多东西总在失去的瞬间扩大数百倍,所有的感觉在须臾间变得清晰,开始疼痛。譬如隐藏已久的情感,譬如一直回避的现实。
那年那月,春光临溪,少女和少年坐在小溪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满清溪,少年轻敛衣袂,掬了一捧凉水,洒了少女一脸,她模糊的双眼,再也看不清他眼中似真还假的情意,看不清他迷离的态度,看不清他的一切,再也不复往日的精明算计。
她不觉中双拳紧握,渊想伸手去将它抚平,她却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冷风顿起,盈入他微凉的手心,他轻轻唤了一声:“霖……”她幡然从回忆中醒悟,会心一笑。
不懂的其实是自己,一直都是自己。她又何尝不是早已疑心他的意图,只因那张与前世的某人酷肖的脸,她又一次心软了,竟栽在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上。到头来,是她将自己一步步推向悬崖。
她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拳,轻声道:“渊,我不甘心。凭什么这样的一个人,能左右我的想法?”她反复轻声呢喃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神却如幽潭一般空洞,望不尽底。
渊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肩头,细声软语道:“或许,并不像你所想的那般糟糕。”似是慈爱的长者在抚慰哭泣的孩子。
她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这不是我的妄测,这是事实。若是深情,岂会终日花言巧语、假意讨好?若是深情,岂会不懂行胜于言?若是深情,岂会几番戏弄、虚与委蛇?有些字句不是那么容易便会说出口的。他始终不过是做戏一场,以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
渊抚过她清亮的发,柔声道:“你不说,他自以为如此才好,自以为这便是你所想要的了。岂知你已不堪忍受了呢?或许他本来的面目并非如此,只是先前伪装起来罢了。其实,你若能看清自己的心,会少走许多弯路。”
听了渊的话,想想与他的过往种种,诚然,在石牙谷中时,他确是变了个模样,对她甚是尊重,也不为难她什么。只是她以为这不过是他的伎俩罢了,并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真面目。
看出了她所想之事,渊也并不多劝,只是轻声道:“若是想不通,那便罢了。光阴总会在最后道破谁对谁错的,不必急于求成。不会太漫长了……待我们做个了结之后,你会拥有你想要的自由,去分辨究竟几分真假,何去何从……”他的声音似从日落的天际传来,不似承诺,更似一种信仰。
望着他有些飘渺的目光,她不禁顿住了呢喃,声音犹有些虚无:“渊,你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为何背叛暗月?为何带我远走?为何又不告诉我真相?说到底,这局谜中,教主狡诈凶残,皇帝贪得无厌,只你一人最是不分明。”
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她恢复平淡的脸,并不答她的话。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他的喉头,道不出,也咽不下,他只得以笑相掩,令她更是一阵莫名。
一阵无言的对视后,她微微垂首,抚了抚臂上单薄的衣衫,又倏地笑道:“瞧这一不注意的,天色便全黑了,不单没有赶路,还没有寻着吃的,可真是失策了。”不再提方才无果的争辩。
并不诧异于她如此迅速的转变,这些年来他也早见识了她的演戏能力,眼下不过是掩饰方才失控的情绪罢了,于她又有何难?于是,他应声道:“是啊,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了,还是早些去觅食吧。”
两人又向密林间去了,渊边走边道:“这岭城多山麓,却也不是荒石,中夹密林,多野味出没,也不乏鲜菜嫩枝,若撇去这阴山不说,不可谓不是一个郊游的好去处。”
她喜上眉梢,笑道:“有鲜美食材,又有你这大厨在旁,这么说来,今宵我可真是有口服了呢。”明明是假以言笑,她却笑得如此自然,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影一般。
渊也不自谦,笑道:“待会你便知晓。这天底下能尝过我精心烹制菜肴的人,可是真真不多呢。”
她笑着福了福身,说道:“那可真是万分荣幸了。”
两人一路言笑,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皎月出山林,一溜月光自一线天落下,月似洞箫,踏歌而行,露华正浓夜半垂,深山林里,笑语一片。所有的低落与不甘,深掩于子夜尽处,不哭、不闹,只有淡如皓月的轻愁。所谓欢颜,也不过是落寞华美的面具,伤痛虚无的新衣罢了。
飒飒——乱草丛中传来一阵声响。“那有一只野兔!”她指着前方的乱草堆说道,言语间还带着兴奋。
他柔声道:“嘘,小声些,怕是会惊着这小兔了。”他悠然随后,雪白的长衫曳于墨草之上,徐步徐趋,若踏雪而来一般。
她不管不顾,三步并作两步,向那乱草丛中去,却是扑个空,清丽的面庞满是失望。
他却是笑道:“你这般大声,小兔不跑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