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的容颜略带几分戏谑。
明知是玩笑话,她却较起了真,说道:“休要笑话我,今个儿我非要抓着这小野兔不可,让你也看看我的本事,否则我便不姓沉!”语毕,便一蹦一跳地向林荫深处去。
他在后边紧跟着,眼眸含笑,说道:“你本便不姓沉,这赌誓可当真没意思。”他这话一出,更激起了她要强的心理,加紧了步伐。
她踏着一线月色低身徐行,细细谛听,忽而左耳畔先响起了一阵乱草声动,她惊喜中还带冷静,蹑手蹑脚地移向生源处,只见一只小兔摆着耳朵,正嚼着它的晚宴。
好你个野兔,我正饥肠辘辘,你却酣食畅饮,看我今儿个不捉你来炖汤?她心中默念道,双手也不闲着,向前一扑,将那小兔逮个正着。受惊了的野兔慌乱地挣扎着,快要逃出的手心了,渊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野兔,在他有力的手掌控制下,野兔终于放弃了挣扎。而他的手,此刻却是无意间与她的相触。
抓着了野兔,她不由得满心欢喜,笑着对野兔道:“呵,这回可算是逮住你了,看你还敢逃不?方才你吃饱了,这下可轮到我了。”
他接过她手中的野兔,提着向平地走去,嘱咐她拾了些柴火,架起柴堆,手一挥,火便燃了起来。
望着冉冉篝火,她问道:“不先将野兔杀了吗?点了火,一会儿灭了可不好。”
他笑着提起野兔,在她眼前晃了晃,不知何时,这野兔已经断了气,她不得不暗叹渊功力之深厚。又见地上散着些野菜,不知他是何时拾来的,自己竟丝毫没有留意到。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笑道:“这深山林里没有调味料,只得用这野菜凑合着了。”边说着,边剥去野兔的茸毛,虽是个脏活儿,却不见他的手上有半分不净,细看去,他的手竟没有碰着兔子,只是以内力轻轻削去皮毛罢了。
待野兔露出鲜嫩的皮肉,他又用真气将野菜上的灰尘轻轻掸去,包裹着兔肉,架在篝火上烤了起来,不时翻转。
她从旁看着,虽是个简单的动作,却也是个细腻活,稍不注意这兔肉便会被烤焦。而在渊的精心烹制下,篝火处传来阵阵兔肉香,绕是她不爱美食,也引得阵阵食欲大作,口水咽了又咽。
等待中,时间过得格外漫长,柴火不时爆起“嗞嗞”声,野草下的一角露出了些微兔肉,亮出了诱人的金黄色,终于在她的千呼万唤中始出来。
她用竹枝戳弄着兔身,绕是一番费神,也只挑起一小块兔肉。欣喜地吹了又吹,放入嘴中细尝一番,还是不免有些烫舌,引来一阵痛呼。他笑着看她,连道“慢些,慢些,莫急”,自己也执起竹枝,在兔肉上划了几下,再将竹枝嵌入,轻松地挑出了兔肉。
夜半品佳肴,她的心情在失落的痛苦后一片大好,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敲着竹枝,哼起了儿时娘教的歌:
临泠风光好
岁岁年年更争今朝
笙歌一夜接晓
更兼明筝灵号
满城杨柳青青草都把春来报
亭台楼榭檐角
峰峡嶂岭山鞘
何处不是归鸟
尽歌盛世调
却看水帘袅袅
清流碧波迢迢
万里河山尽飘渺
怎敌一支长棹
雾散烟搅
直连碧霄
云翻云涌云烧
风鸣风嘶风啸
二十四枫桥何人吟清箫
引来静姝巧笑
蹙眉和羞敛裙飘
公子华冠素缟
扇摇剑舞正年少
春光不语只把璧人照
却看闹市阳关道
行客匆匆锣鼓叫
原是擂台比武把亲招
台上英雄善马刀
台下少年急跺脚
路人闲来唠叨
更添几分热闹
临泠谣临泠谣
歌尽临泠风光好
自在又逍遥
他在一旁拍着手应和。待一曲唱罢,问道:“这歌可是临泠谣?”
她点了点头,说道:“想不到你对音乐也有所了解。”
他墨眸轻转,笑道:“临泠谣乃临泠民歌,不少地方皆有传唱,我自是有所耳闻,”他顿了顿,又道:“不如把歌中的‘二十二枫桥,何人吟清箫’改为‘二十二枫桥,浮云吟清箫。”
她斜了斜脑袋,问道:“既是浮云,何以吟箫?你可曾闻浮云有声?这不是乱改吗?”
他浅笑道:“你只管改便是了,他日我不在之时,若是遇着险境,便唱这歌儿,自会有人相助。”
为何?她正欲问道,却转念一想,他既是不说,自有他的道理,问也是白问,倒不如随他而去吧。她笑着吐了吐舌,清了清嗓子,敲着竹枝又唱了起来。
清歌满山林,月色正好。
第五十五章 月下踏歌行(二)
“渊,你这手艺是跟何人学的呀?真可谓是厨神了,一改我多年来对美食并无过多兴趣的习惯。”沉霖端着用泉水浸泡的新鲜山茶,边吹着热茶的轻烟,边赞叹道。
渊笑着为篝火添了一把柴,说道:“这人其实你也见过,你可记得当日犹在飔风城时,我带你出游时去的那间酒楼?就是名唤无月楼的那一间,那儿的掌柜便是你口中的厨神了。”
她轻酌一口热茶,回忆着那人的模样。依稀记得是一名年青女子,虽是轻纱覆面,见不着容貌,但从那曼妙的身姿可见年纪尚轻。如此神秘的女子竟是个厨子,她不由惊讶,问道:“暗月的人学厨艺做甚?整日打打杀杀的,怎生得闲经营酒楼呢?”
这一问,渊蓦然笑出了声,一口皓齿在黑暗中时隐时现,稍敛姿态后,他说道:“你以为暗月只是一个杀手组织那么简单吗?或许难以想象,但是暗月几千教众,各个身怀绝技并各有所长。我善毒,甘兰善医,日影、红莲善远攻,月影善近战,溟墨、氿泉……嗯,这不好说,除了老教主之外,无人知晓他们那身武功是何技艺。除此之外,我们北上去寻的那位老前辈知地理,无月楼的掌柜则是善经营,这些只是一小部分罢了,甚至是羌羯、夏凉的朝廷里,也隐伏着暗月之人。”
她从未想过,自己面对的不仅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动物,还是两股当世匹敌的力量,他们都竞相拉拢她,企图得到她的忠诚,然而她至今不知这是为何,仅因为她是先帝遗女这么简单吗?那又怎么可能呢。她不由得深思起来。
望着她深锁的眉宇,渊呢喃道:“很快,这一切便会结束了,待到了千年雪山——我想,是时候了……”
她抬起头望着他恬淡的面容,被火光勾勒得柔中带刚,还是这一袭白衣,还是这一束墨发,还是这如梦似幻的身影,她却才明白,自己从不真的认得他。他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他低下头去,轻声说:“或许你不愿再听到这句话,但我仍是要说,以后你会懂的,我有太多不能说的话,不为人知的秘密,也……也有关于你的,只是还需再等一会儿,只一会儿便可。十六年了,呵,而今你也长大了,我想,该做个了断了,这样无休止的拖沓,我也厌倦了。”他不安地握着拳,低垂着眼睑,盈满了通红的火光,似是几点带血的泪光在寂夜里哭诉。
这一次,她不再冲动,只是淡淡地说道:“那么,我等你的答复,希望你不要辜负我最后的信任。”这是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却是耗费了她莫大的勇气,尝试着去信任一个虚无缥缈的誓言。关乎她的身世,关乎她的性命。或许十分冒险,不知为何,她还是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他的承诺。
一抹淡然的微笑浮上他的嘴角,一如子夜宁谧的月光,只一刹那便印刻在她的心上。每及月出之夜,便会浮现起那月白色的长袍,青白色的长指,执着一支微翠的洞箫,在月夜之下静伫吟箫,乘风飘飞起他浓如鲜墨的发丝,恍若谪仙般容颜,那样茫远,似乎下一刻便要飞离人世。
他低声说道:“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不然教主追来了,可赶不及了。”铺了一袭厚厚的蕉叶于地,平平整整的,倒也可将就着睡下。
夜深水凉,她疲惫已久的身心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了,一旦怠泄下来,她便觉得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愿能好好睡上一宿,管它恩怨纠葛,且待明日再想罢。
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约约地,她听闻一阵幽幽洞箫声,似从天阙而来,可谓天籁;却又觉似远非远,仿佛就在近旁。曲调轻缓柔和,和着她正浓的睡意,很快便又进入梦乡了。
今宵月稀云稠,恰逢子夜时,又是风起,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他一人立于山间,锐石如刺,将他瘦削的身影融入山中,仿佛一座汉白玉雕成的人像,望着山脚密林旁那酣眠的佳人低吟。她的嘴角依稀含笑,真切而自然,是他从未见过的纯真面容,只这一刻,她才似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知是梦着什么了,令她展露欢颜,他含笑猜测,却始终不得要领。那又如何?曾几何时独他一人月下怅吟,二十一年了,他活在两个只有他和甘兰知道的秘密中,其中一个是关于他与甘兰的,另一个则关于眼前之人的。而今又值夜深月胧之际,却有知音相伴,谁又能说她甜蜜的笑颜不是因了他这声声洞箫?
如此一瞥,又令这曲中多了几分婉转欣悦,意犹未尽,一曲已终。他并未再接一曲,只是凝眸向她歇身之处,不觉轻笑:“自知天涯各处不相伴,也愿若干年后,仍能在如此月夜,如这洞箫声一般,似远非远,只于近旁,一享梦趣。”秋风渐起,夜寒露重,翻飞起他单薄的白衫,月似洞箫,踏歌徐行,苦寂夜,何人知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