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轻轻扣上了门,屋子里寂寂沉沉,和两人在时无异。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任人潮一股接一股地涌来,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他默然伴于她身旁,她只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之墙,那是他毕生的秘密,甚至连性命也能押注的秘密。
低叹了一声,人总自己的苦衷,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她又何需刨根问底呢?收拾起方才郁郁不欢的心绪,她笑着指向路旁的一家小吃店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未用晚膳呢,你瞧那家可好。”
顺着她所指之地望去,只是一家普通的小吃店,看去生意不错,便也笑道:“还是尽早吃些东西的好,免得晚了,又听得些奇怪的声响了。”
这回她十分机灵,很快便听出他话中之意,佯装恼怒道:“好呀,你也这么消遣我,看我呆会还不多点些东西,可把你吃穷了。”
他却丝毫不动容道:“只要钱庄不倒,你便吃不穷我。在暗月这么多年,虽不说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倒也还有不少积蓄,供你这辈子吃喝都不成问题,倒是你,可莫吃坏肚子了。”他笑意绵绵,她只得干瞪眼,嘟囔道:“这些个万恶的暴发户,万恶的暴发户……”想当初林宸封笑她时,她还拿渊出来做典范,没想到如今连渊也这么消遣她,她真是被他的表面给蒙蔽了。这些个人都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她不满地想来。
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一般,他低声笑了起来,更是气得她只跺脚,自言自语道:“还真不信没法子制得了你……”
随意挑了张座位,两人坐了下来,却没有小二来招呼。四下里望望,她这才注意到,这是一家自助餐店。可真没想到,在这个年代里也有自助餐。
整家店没什么特别的布局,只一个大柜台便占了一半的地儿,柜台似是个只有两级阶梯的楼梯,高点儿的那一级是掌柜收钱算账的,低点儿的那一级是盛菜的,既省了为数不多的地方,又方便掌柜看着,免得有人拿了菜也不付账。
菜色不少,琳琅满目,从饭菜到茶点皆有陈列,多还是些她未见过的式样,想来是云暮城的特产小吃,一时间来了兴致,端了好几碟,有饭有菜,也有饭后茶点,颇为丰富。
却回头看渊,也端了两碟,一碟白致细腻,一碟酥黄香浓,皆是甜点。她有些好奇道:“怎地你净吃些甜点?既不果腹,又甚是油腻,即便是偏好甜点也应点些饭菜吧。”
他随意一笑道:“人生太苦,只能吃些甜点聊以慰藉。”放了碟子,安坐下身来。
她却怔了一下,一时间忘了动筷,脑海只反复念着他的话。
见她沉思不语,他便又笑道:“只随意一说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兀自吃起了点心,倒不似她那般想得太远。
她讪讪动了筷,心里却还惦记着他的话,虽说只是心血来潮罢了,但至少说明,他心里藏着点事,而且是苦涩难当的。默默嚼着饭粒,她觉得心里有点乱,只在方才,她竟产生了一种帮他一把的心理,明知自己已是自身难保,不该多涉足他们这些人的恩怨情仇,却又对他们报以同情,或许是出于对同是苦难之人的怜悯之心吧。她默默咽下了那一口饭,却像决定了什么似的。
他只抬眼望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执起一枚小点心送入口中。
店里很是热闹,人声鼎沸,小吃出炉的蒸汽腾腾,两人却又陷入了另一番沉默,在繁华的市井里甚是格格不入。
天空却倏地绽出了一朵昙花,纵然只一刻便消匿痕迹,却又有另一朵接着盛放,绚烂多姿。她听到耳畔有人大声呼喊:“看那儿,有人在放烟花。”
人们纷纷仰首望去,今宵月朗星稀,那连绽的烟花,便如万点星华一般,流散天际,远至天涯。原本深蓝似湖的碧霄,为烟火所染,碎了一湖宁静,泛起层层清漪,荡漾开去,水纹涟涟,碧波如荷,于天地间散下片片晶莹,清蓝宜人。
又是一朵桃红初绽,恍若三月里娇羞的桃花,点点绯色破开,终是于万人的欢呼声中展颜,轻展身姿。此际正值霜秋九月,不料竟见着这桃花,她心底一沉,终是念起了当年那一枝桃花,念起了那一朵还未开好,便已凋谢的小桃花。
那时他们还很年轻,只一年间便长大一般,看透了许多,恍如隔世。他曾说她会成为一名奇女子,那时她只戏谑不已,并不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其实他早已知晓她身份,说这话时自然信誓旦旦了,她只是想,她的人生仅止于凤公主这个身份带来的不凡吗?烟花纵然绚烂,却只一刹芳华,若无以延续,便只有消殆于夜空之中,终淡出人们的视线。那么,她又当如何延续她的风华呢?
一声巨大的轰鸣自天际传出,一朵硕如巨冠的勿忘我热烈盛放,烂漫翩跹,那妖冶的深紫色为夜空染上了一抹醉人的风情,热夜熏熏,人潮熙攘。
如此纯正的深紫色,好似他偏爱的锦缎,一袭紫衣飘飘,正当年华,气宇不凡。她望着那逐渐消匿的纯紫,自嘲一笑:即便是身处异地,你也要时刻提醒我吗?勿忘我,勿忘我,那是你的颜色,很久以前,你便已如此暗示我了吗?
闭上眼,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脑海中不断成形的影像,细细回忆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笑颜,生怕漏了什么,便看不出他紫衣下的那颗心,到底盛着什么。睁开眼,她的眼中还是只有他,无处可逃,也无可辩驳,她所回避的一切,蔑视的一切,终究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罢了,她却还不愿承认。
稍清醒了些,她又低头吃了一口菜,才觉察渊也望向那烟花盛放之处,似乎是于云暮塔上,那至高之处,可及云端,在那放烟花,应是最美的罢。可她总觉得他的眼中闪烁的光辉,并不只是对夜赏烟花的欣喜罢了,说不出是什么,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后来又听得声声锣鼓,自云暮塔上来,坐在云暮塔旁的小吃店里,听得分外清晰。原来是有人家嫁女,那新郎又好浪漫,便在这云暮塔上放起了烟火。这烟火绝美,放的时间也不短,想必花了不少银子,来头可不小呢。
在众人的推攘之下,迎来了新郎与新娘,自台阶上缓缓而下,和往常的排场不同,新郎、新娘已换了身便装,新娘的盖头也掀了,颇有些现代婚礼的意味。
正此时,渊的声音缓缓响起:“很是新奇吧?云暮城的婚礼礼节不似别处,新娘无需在洞房里独自等待,交拜之后,由新郎揭了头盖,便可与众宾客同饮,若是遇着有钱人家,还会游城,接受各家的祝福,像今晚这般的虽不在多数,却也有先例。”
听他缓缓道来,似乎是于此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般,说着家乡的习俗,可他却是很小的年纪便呆在暗月了,她很是不解,却也不问,不问那得不到答案的答案。只是笑笑说:“这儿的新娘可真是有福,能享受如此独特又不失喜庆的婚礼。”
他也笑了起来,似是那晶莹的糕点,甜而不腻。那样的笑容,不掺一丝虚假,在暖人的夜里绽放。
她望着他,清风掠起他漆黑的长发,与黑夜浑然一体,却着了一身白衣,在黑夜里甚是赫然,仿佛是许久不见的故人一般,她浅浅地笑了。耳畔喧嚣不减,人情熏扬。
这样的夜晚,本是不欢而始,却又谈笑而终,不得不感叹人生的奇妙,只是那么短短的半个时辰,事情竟能向相反的方向发展,而人生漫漫,还有多少事情是与原本背道而驰的呢?
吃罢这一顿姗姗来迟的晚餐,她意兴阑珊地步出了小店,掌柜客气地道了一声:“客官慢走。”天色渐暗,店里犹是人来人往,热气腾腾,看着格外心安。
看出她兴致正浓,他提议道:“吃罢晚餐后,当散散步,不宜立时休寝。”
她也正有此意,便同他在街上散起了步。
“没想到这云暮城如此热闹,比起岭、嶂这等荒蛮之地,恐怕是更佳的藏身之所。”她边走边低声道。
“这是自然,混迹于人群之中,可比藏匿于荒山之中,来得安全。这也是我们执意来云暮城的原因之一。”他也低声说道。
“如此繁华之城,人情攘攘,也不乏美景胜地,想必是宜居之地,若非路途紧急,可当真想多住几日呢。”她笑道。
“是啊,也正因此,云暮城才人口众多,宜居宜商,吸引了不少人呢。只是不料你也如此中意云暮城,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笑着说道,好像是宾客夸赞自家,主人露出颇为自豪的笑。
“那你以为如何呢?莫不是觉着我会喜欢隐村那种人烟稀少的荒村吧?”她笑着问道。
他稍思忖一会儿,接着道:“我倒真是如此觉得的,在云暮城,虽然很多时候你也会露出真心的笑容,但偶尔你也会发呆,想起别的事。我想,那些事多半是在隐村时候的事吧。所谓当局者迷,你或许并未注意,但我蛰伏于隐村的这两年来一直在观察你。那时的你,没有心机,也没有包袱,活得很自在,偶尔偷跑出去玩,偶尔和其他女孩拌拌嘴,偶尔……偶尔和他嬉闹一会儿。虽然偶尔也会抱怨生活无趣,心里却还是欢喜的。”
她有些愤然,想出口反驳他,又细细想来,自己如此的愤怒,也许正是因为他一矢中的。从来没有人能看清她的本质,甚至她自己也并不完全了解,有时候也会扣心自问一番,多半不了了之。却又不知何时起,心中已滋生了一种安逸的念头,突然得令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他却早已洞悉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