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觉得不该沉默,不该让他如此轻易地了然她的心事,何况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更不能让他先下定论、决定她的想法。欲张口而又哑然无语,不知如何辩驳。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过了闹市,穿过云暮塔,之后漆黑一片,看不清眼前的情境。她借机转移话题:“想不到这云暮城中还有如此萧条之地,前方为何连一星灯火也没有呢?”
他陡然顿步,望着那一片漆黑,先是沉默了片刻,再缓缓道:“那是云家的废墟。”声音很平缓,她听不出任何感情。
她只是有些惊讶,问道:“废墟?为何如此?”
他沉声道:“我也只是听说罢了。云家是云暮城最大的家族,可以说是一城之主,昌盛繁荣。十六年前,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整个家族的人都死了,府邸被焚毁,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根本止不住,最后便化为了这一堆灰烬。云家在云暮城名望极高,纵然云家已经烟消云散十六载,云暮城的百姓还是留着这破败的废墟,算是一种悼念吧。”
是一段悲凉的往事,一如眼前漆黑腐旧的废墟,与云暮城的繁华格格不入。如此之大的废墟,她犹可以想象当初的胜景,奇花异鸟,亭台楼榭,那定是一座华艳胜绝的府邸,何等的瑰丽啊。现在却只余一座座孤坟,一个个怨灵,低徊于此,一任冷风清冽,肆意游荡。
虽与她并无关联,却还是感于这一家人的悲凉命运,正默然立于废墟之前,哀悼那不甘的亡灵,却忽见一袅轻烟自不远处飘散而来,悠长陈香。
黑暗中,她细细辨认,才见那是一座荒坟,上面刻着“云家人”三个字,再看日期,已是十六年前的了。按理说,岁月当是已在它身上无情地留下痕迹,却不知为何,它还如新立的一般,字迹清晰,棱角分明。
在那荒坟旁,插了几支香,轻烟便是自此而出,那沉郁的香味,是如此的熟悉。
她猛然抬头望向渊,黑暗中她的眸光摇晃不定,对上她惊慌的眼,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她又低下头去,捏紧了衣袖,轻声道:“没什么,只是这荒冢多凉风,觉着有些冷罢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也没说什么,默然点头。
临走前,她望了那几支香一眼,除了嗅到浓郁的陈香外,她还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或许,这便是他封尘了十六年的秘密的气息吧。
第六十三章 云暮锁高楼(四)
翌日的秋光甚是明媚,初晨时分,沉霖悠然起了床,昨晚睡得很踏实,便不需多睡了。她坐于妆台前,{奇}揽过铜镜,{书}对镜梳妆。{网}梳着梳着,她的手还不住,分明思绪已经飘远。想想昨夜那荒坟废墟,她只觉得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又担心那只是渊的障眼法,思绪纷乱如麻,满头青丝也在她毫无头绪的梳理之下愈渐零乱。
门外忽传几声叩门之声,她一晃神,手中的梳子落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彻底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起身去开门,自然没有别人,来者是渊,真道是说曹操,曹操到。
他刚迎进来,便见着那把还未来得及捡起的梳子,笑着拾起,捧在手中端详,说道:“在想什么呢?这么不小心。”一眼便看出了她是因走神而不小心摔了梳子。
她只是淡淡一笑道:“没什么,一些旧事罢了,不足为道。倒是你,可甚是悠闲呵,这大清早的便来我这儿了,可是有事?”
并无不悦于她的敷衍,他只是浅笑道:“来时曾道是深秋天凉,该添些衣服了,昨夜里你也觉风寒,便趁着今早去添置些琐碎物,没别的事,我们也该去音鸣城了。”
如此说来,她才记起,自己在云暮城终不是久呆的,有些黯然道:“未料得这么快便要离去了,还不过两日光景,真有些舍不得了。算来到过的这些个城镇,沐雨城虽也好,终是带了些凄清意味,就数云暮城最合我意,却不想今日一别,他日不知何时得归。”
明明她正伤别,他却不知为何有些悦然,侧目向窗外,似乎欲掩失态之意,安慰她道:“你若是喜欢,以后大可以常来。你的命途,也并不会永远是如此无休止的奔波的。终有一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蓦然侧首,初晨金色的暖阳嵌满了他的右颊,熠然生辉,如玉流光,似水潺潺,他的声音也透着一股轻暖的意味:“莫忘了,你可是一名奇女子呀。”
熹微的秋光照在她的眼上,微有些刺痛,便如这句话一般,让她有些不舒服,是一种说不出的焦躁,略带烦躁地说道:“你们这些人,净说些没意思的话。”
他并不计较,只自言自语道:“或许,那老道人说得没错,本是鸾凤之命,又岂会隐默而终?冥冥中,自有定数,这是如何也阻挡不了的呵……”他的声音,仿佛自东方而来,携着朝光的威仪。
她无言地望着他向窗的侧脸,暖阳似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流转。最后,她只是淡然转身,低语一句:“走吧,莫耽搁了行程。”背对着阳光,她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他轻轻地合上窗,望着她转身的背影,若有所思。
清晨的街道透着一股慵懒劲儿,过往的路人仿佛犹在梦寐中,行道迟迟,轻步缓行。路旁的小摊多半还未出来,只一些店铺高卷起了帘子,已开门做生意。这是一个繁华却不失悠闲的城池,她暗自想道。
他熟稔地领着她穿梭于大街小巷里,曲巷深深,犹可闻各种早点的香气,包子、清粥、酥饼、面条各味杂陈,好不诱人。走着走着,她顿觉食欲大开,从心理上来说,她并不饿,但从生理上来说,她已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五脏庙非常不给面子地嚎叫了一声,饶是她捂着肚子,这声响也不小。渊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她,不解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她捂着肚子的模样有些痛苦,兼有奇怪的声响发出,看着确是像不舒服。
她讪讪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有点……”欲言又止,生怕他听出什么,又遭笑话。
他甚是不解,紧张兮兮地抓起她的手腕,一阵号脉,嘴中念叨道:“也怪了,脉象平稳,也无奇特之处,究竟是哪里不对呢……”看着他如此郑重而又担忧的模样,她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低笑了几声。
他皱着眉看她,似是看一头怪物一般,嘴里直嘟囔道:“也不知是吃错什么了,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话说一半,他又似想起了什么,嬉笑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是吃错了什么,是什么都还没吃。”
被他一语道破,她不禁脸一红,欲辩驳却又张口结舌,只得任他眼底的笑意渐浓。最后她耐不住他捉弄的微笑与目光,红着脸道:“好啦,就算是吧……那,那……那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先吃饭……”好不容易说完了这一句话,过程漫长得令她忽感自己老了几岁似的。
成功捉弄了她一番,他心情顿时大好,优雅地伸了伸手臂,算是活动一下筋骨,慵懒道:“说来也是时候用早膳了,那便且随我来吧,保准令你满意。”言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又蓦然转身前行,纵是如此也难掩他的低笑声。
算是几辈子的脸都丢光了,她的脸由红转黑,想她活了四十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没见过?竟然屡次栽在这个肚子上,她简直想仰天长叹一声:这便是所谓的,上帝在开了一扇窗的同时,会关上另一扇窗吗?!
话虽如此,饭还是要吃的。更何况花的不是她的钱,当事人也不在乎这点钱,她更是吃得心安理得。没三两下,渊便熟门熟路地领着她到了一家酒楼,高楼华间,名画贵饰,奇花异草,甚至于侍者也青衫缓带、彬彬有礼,全然不似寻常店家。再说眼前这桌子菜,完全可以达到早茶的“豪华”标准,清淡而不少鱼肉,繁多而不显杂乱,兼具了各种特色、风味的美食。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心理上希望挽回点面子,生理上却已经耐不住饭菜的诱惑了,顾不着他的嘲笑,她大快朵颐起来。
他只是浅笑着柔声道:“慢点儿,慢点儿,莫噎着了。”一旁看着,自己却不动筷。环顾四下里,不禁叹了一声:“这儿还是如此,一点也未变。”
咽下一口鲜鱼粥,她清了清嗓子道:“听你这口气,想必是来过了?”
他随意答道:“几年前路过云暮城时曾来过此地,倒也不是常来。”她并未问他是否常来,他却似是在澄清什么一般,急着说明自己不是这儿的常客。
她望了他几眼,又埋首吃了起来,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不知是了然其中原委,还是明知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席间因此忽而安静了起来,只有她窸窣的嚼咽声和他平稳的呼吸声。
如此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待她吃得心满意足后,她放下了筷子,擦干净嘴,望着他笑道:“可真对不住,光顾着自个儿吃,也没招呼你。”语气却是了无抱歉之意。
他也听出了几分,只摆手道:“无事。这些个饭菜我尚看不上眼,不吃也罢。”言下之意既是他不屑的食物她却吃得如此欢心,分明是对她的回击。
“哦?也不知是谁昨夜在路旁小店要了不少甜点,吃得甚欢……”她故意拖长了语音,满是嘲讽地低声道,却又足以令他听见。
他轻挑长眉,起身向厢间门外走去,边走边道:“不与你多计较。”又唤来门外侍者,结了帐,收拾她留下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