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算是她赢了,聊挽回今日些微颜面,得意地在他身后哼哼道:“我道是,总有法子能制得住你……”正得意之间,她却打了一个饱嗝,声音还不小,忙捂住嘴,却还是来不及了。
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眼间他又有了回击的把柄,见侍者已退下,他便轻笑道:“看来这身子果然是公主命,不经劳累,不耐风寒,还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饿着了不行,饱了也不行,总有那么点儿声响,不让人消停……”话还未说完,他便大笑着拂袖而去了,只余下气得满脸通红的她,真直跺脚。
他这话倒真没说错,这个吃饭问题着实麻烦不已。想她前世饿个三两天的也无事,而今不过半日,已是饥肠辘辘了。除了认栽,还真没别的法子,今个儿她算是颜面尽失了。
大清早的,街上便出现了一道不甚和谐的景象,一名衣衫似雪、颜如玉的青年男子轻笑缓踱,本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一幕,却见一名轻纱青衣、清丽可人的少女黑着脸紧随其后,着实令人好奇。
两人入了一家卖衣店,各色衣裳一排列开,满目琳琅。穿越十六载,不曾见如此华丽的衣裳齐字排开,那花纹儿妍彩迷人,她愣了愣,脸色稍霁。
他回身浅笑着望向她,说道:“这儿的衣裳随你喜欢,尽管挑便是了。”
她回瞪了他一眼,嘟囔一声:“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诚意……”
她仰首望去,随意看看,挑起一件湖蓝色碧荷水纹绣银丝边裙,有些欣然,却又放下了。执起一件靛紫色空山暮雨上杉,似乎也颇为中意,终是放下了。
再一转身,她怔怔地伫在原地。那是一件黛青色翠叶粉桃花裙,绛桃点新绿,长枝连碧霄,恰是梅子青时节的光景,几分浅绿兼桃红,甚是好看。但令她眼底闪过一抹惊艳的,非干艳色,不是风光。
她望得出神,手微有些颤抖地抚过那一件花裙,指间微凉的触感有些扎手,将她的思绪从桃花纷然的季节中拉回,眼前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件翠叶粉桃的花裙罢了,不过是一叶寒秋罢了。有些落寞,她颓然放下手,淡然道:“我们换别家吧,这里没有合适的。”
他分明看见了她眼底的欣喜,也知其中缘故,并不咬说出口,只是浅笑道:“没有看得上眼的吗?”缓步移向一件蓼蓝色浮云生烟长裙,说道:“我倒是觉得这一件不错,你意下如何呢?”
她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款式不中意,颜色不合心,只是这儿的衣裳太艳,不宜旅途奔波,倒像是富家小姐出游……”
话是如此,他也明白,只是总觉着自己亏欠了她什么,便竭力地去关心她以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毕竟,一路上她也没给自己添什么麻烦。倒是他,还需仰仗她的公主身份做些事。当然,只是不能说的。最终,他只是淡淡一笑道:“那便去别家看看吧。”
两人沉默着离去了,浸染在与来时不同的思虑中,却俱是不语。
缓步慢移,两人又入了另一家店,光是看装潢,便知非是奢靡华贵之地,衣裳很是普通,一如她身上所着之衣,淡淡的青色,略有些清波水纹。她也不多挑拣,只随手提了件青色碎花纱裙,逃亡之人,衣裳再多也没用,她早从甘兰那儿学来,只一件便足矣。
收拾好衣衫,结了帐,两人齐肩出了店门口,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满照,驱散了深秋的寒冷,却不暖人心。
他斜眼望着她,她的脸色并不很好,有些阴阴的,或许还在惦记着方才的粉桃花裙,又许是由此而生的别样情怀。他便随意聊些闲话,以驱散这恼人的沉默:“挑了这么些衣服,净是青衫蓝裙,你可是十分中意青色?”
她点点头,回道:“黑色沉闷,白色纯净,灰色慵懒,红色太艳,黄色不宜,紫色尊贵,只这青色,灵动飘逸,极富生性,看着心里也舒坦些。”
他默默点头,什么也没说,却似是想起了什么,思忖着什么。
一路寂然,两人回到了客栈,她独自一人回屋里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方才买的衣裳,不过是空着手来,又空着手归。只是坐在窗边,自怀中掏出那一串小银铃,早些时候她已将两只银铃取下,合串于一线里,为的便是便于携带。虽是奔波数月,她却未曾遗失。这样的境况令她有些惶恐不知所措,害怕这样的爱惜,到最后只是一场劫,害怕这样的珍贵,到最后只是一场空。于是,只能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来说服自己,忘却、忘却。假若到了最后,她连这些借口也没有了,至少还能说:他是自己的表哥。这样的血缘错乱,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避和否决的。
清风不识人情意,无故揭帷帘。此时,正午的阳光斜切入窗内,为银铃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色,熠然生辉。她沉默着摇动银铃几下,它便露出一口皓齿,叮叮地回应着她。
“你说,此去还能归否?”她淡然问道,银铃只是叮叮地响着,似答非答,天际掠过一排雪羽白雁,她的目光随之而去,向那遥远的北国,向那不知是如何的命运等待着的千年雪山,她紧握着银铃,笃定决然地注目天际,低声道:“至少,我会活着。”
随即,她便起身了,合上窗户和帘子,收起银铃,向楼下去了。
客栈下,渊已牵着一匹马在等候,不得不说钱庄是个很方便的机构,至少不用带着一大笔钱财上路,需时去钱庄提便可。
于是,两人轻装上路,踏着晌午的暖阳一路北去音鸣城。
第六十四章 箫韶凤来仪(一)
一路奔波,终是于三日之后辗转至音鸣城,为免舟车劳顿,绕远途经不少乡镇、村庄,方不至于露宿荒郊,比起岭、嶂二城之经历,已是舒坦不少。
音鸣城,顾名思义,便知是音乐鼎盛之城,那个时代的维也纳。未及周遭,便先闻韶音,城池小有规模,虽不及云暮城之大,也聊胜沐雨城。各色清音自城中流溢而出,繁音盛鸣,故名音鸣。
渊下了马,把手递向沉霖,扶着她下了马,牵过马,两人并肩而行。过往之人皆是些儒雅之士,无市朝喧哗之声,无人言马嘶之声,唯笙歌遍地,韶音盈耳。即便是行乞之人,也是手执乐器,卖艺乞怜,而非空道几声“可怜可怜”。
城中央是一眼涌泉,左至城西,右至城东,沄沄曲水联通了城池的东西两头,细长而澄清,秋日里显得格外的明净,泛着细微的水光,溅起几星涟漪,似自在飞花,又似白梅点点。风弄水流,泠泠淙淙,清朗如飞鸟齐鸣高歌,铿锵如高山远寺飘来的晨钟。
秋风渐紧,她扯了扯路途中添置的斗篷,好让自个儿暖和些。却见渊仍是一身单薄的白衫,不禁问道:“不冷么?眼下已是深秋时分了,再过水津,可是冰天雪地了,怎地不添些衣裳?”忆起平日里他指尖冰冷的触感,便更觉得他应是畏寒的。
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目光飘向了别处,仿佛所说之人不是自己:“教主素来谨慎,不轻信他人。他却又想控制我来为他做事。于是,他在我身上下了一种毒。嗯……这种毒名唤‘渊’,从栖于千年雪山冰渊中的寒蝎提炼而成,至寒无比,可吸取天地间所有的寒气。因提炼不易,世间唯教主手中有小半瓶,全用在了我身上。如此,他便可控制我,我若是不听他的话,毒发之时他便任我自生自灭,不为我驱毒。正好,他便为我取名‘渊’了。”
“然后呢?”她不觉中攥紧了衣襟,低声问道。
“后来呢……”他缓缓说道“后来,我不断寻找解药。但正如教主所言,这世间根本没有‘渊’的解药,我尝试过很多次,最终服下了四十八种毒药,才勉强抑制住‘渊’的毒性。无论是炎夏抑或寒冬,身体皆是冷的,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说着说着,他竟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其实也没什么”。
也无怪乎他平日里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当四十九种毒药同时混杂在一人的身体中时,其对身体的损害已是不言而喻。若是常人,恐怕早已卧病在床,他能撑到此时,已实属不易了。但却也恰因此,他脉象混乱,教主一直未察觉他身怀武功之事。
她从未想过,他在暗月里的日子是如此凄凉。一个教主身边的红人,几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中又是闻名遐迩,提及时那语气不是敬服便是畏惧,又如何能料想这背后是何等的悲苦呢?她望了望他的身影,消瘦而苍白,顿时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四溢,如鲠在喉。
“去买件厚实的衣衫吧。”她忽而抬头说道。
他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无言地望着她。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蓦然笑了,让他有一瞬间的怔忡。她轻声说道:“难道甘兰平日里不曾叮嘱你吗?身体的感觉是最重要的,哪怕精神上你并不觉着冷,实际上你的肺腑里已沾染了寒气。”
他无言地望着她,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冷空气一再打转,秋风四起。良久,他才缓缓笑了起来,似是雪山上初融的积雪,闪耀着寒冬里难觅的日光,说道:“你说得对,就像肚子饿了一定要吃饭,哪怕精神上再怎么不想吃。”
气氛霎时从萧杀肃穆转向嬉闹言笑,就像他笑起来那么突然。她的脸色阴阴,一如今日密云潜动的天际,随时要下起倾盆大雨。她狠狠地瞪着他含笑的双眸,低声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下场大雪冷死你算了……”
他却十分配合,故作惊讶道:“咦,我这可是关心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