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奔波,路途上不多加休息,想必你也疲乏了。今日到了音鸣城这等大都市,自当是好好为你接风洗尘一番。瞧这时日也恰是用膳时分,我好心提醒,怎地成了驴肝肺了呢?”他也不多假装,言语中哂笑意味一览无遗。
像是被抓住了把柄的小孩,她双目怒瞪着他,支支吾吾着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气得拂袖而去。
他却在她身后笑着喊道:“我若是不在你身边,你身无分文的,去哪儿找东西吃呢?”墨眸却是已因笑意而弯如残月了。
“哼,本小姐本事大着呢,自有去处,不劳您多费心。”她头也不回,摆摆手便径自向前去了。
他在身后摇摇头,又忽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只是不想你担心而已……”挥了挥衣袖,他牵着马追了上去。
“怎么?没了本小姐过不下去了?”她看着追过来的渊哼哼道。
“好了,算我的不是,满意了吧?”他笑着说道。
她闷哼两声,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明明还是个孩子,却硬要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看透人世的模样……”他低声说道,话中带些宠溺的意味。
不单是他,连她自己也觉得仿佛愈活愈年轻了。说来她活了四十余年,理应是愈活愈精明,很多事情也看得透彻了。然而其中的十五年却是在隐村这样风平浪静的荒村里度过,整日与一帮小孩子戏耍,偶尔也百无聊赖地捉弄一下老爹。如此生活,非但没有让她的心境从二十五岁开始往上涨,反而是愈活心态愈年轻,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她目前的生理年龄已无多大差别,只是还保留着原本的部分习性罢了。
是以,也无怪乎她总像个孩子一样,闹闹脾气,任任性子。她扯开嘴角一笑,这也算是对前世悲惨童年的一种弥补吧。没什么不好的,她心里如此想来。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境已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如此行径,在从前看来是幼稚无疑的,而今她却欣然接受了。
真是说不清为何,就这样潜移默化地变了。她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心里觉着怪异的。
他有些莫名,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怎么的,成日里一惊一乍的……”又转而笑道:“走吧,带你去吃些好的,到了这儿便不用将就那些野菜残羹了。”拉了拉马缰,和她并肩走着。
管它呢,反正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了。她甩了甩头,又来了精神,笑道:“你还不是一样?装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实际上尖酸刻薄、小肚鸡肠。”
他饶有兴趣一笑,说道:“我若是小肚鸡肠,还带你去品尝美味佳肴?”话中却是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
她迎着清冷的阳光,有些慵懒道:“你那是赎罪。”大摇大摆着向前方的酒楼走去。
他落在了后边,仰首向天,渐有些灰蒙蒙的,阴云密布,“或许,还真被你说中了……”他的声音仿佛从阴云中传来,低哀、黯淡。
只一瞬间,他又恢复了笑颜,牵着马跟了上去,将马拴在酒楼的马棚里,随着她上了楼。
“干你们这行的可真是有钱啊!”她指着酒楼里的摆设装饰咂嘴道,所到之处,只要是有大酒楼,皆免不了他们的光顾。
“以命换钱,当然数目大些了。”他笑着回答,一手蹂躏着她许久未修剪过的头发,似乎心情不错。
她不知嘟囔着什么,甚是不满地推开了他在她头顶的手,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他才听清她在说:“好些天没认真洗了,也不嫌脏……”
他笑着眯起了眼,长舒一口气道:“无事,我不嫌弃。”又坦然将手置于她的头顶,将她绾好的髻环搅乱。
正当她欲抓狂之际,一名掌柜模样的中年人缓步走来,笑着和渊打了个照面:“许久不见,白公子别来无恙。”
渊也笑着一揖,寒噤道:“掌柜客气了,白某此次叨扰,还望掌柜地见谅。”
掌柜大笑着回道:“这是哪里的话,白公子把我当外人了不是?”她在一旁听着,总觉着有些奇怪:难道这掌柜的不是外人?
她正如此想来,那掌柜的注意到了她,恭谦地问道:“白公子,不知这位是……?”
“一位朋友,恰好于此地相逢,白某自当尽些地主之谊,便来此为友人接风洗尘,还望掌柜多加照应。”他不温不火地答道。
“原来如此,那我先去打点打点,便不多打扰了。”掌柜的一揖,客套地退下了,她却见着他的脸色不甚好看,不似初见时的那般欣喜,有些奇怪。
“以前我与甘兰因着任务路过此地,来此落脚时,这掌柜的也是这般。”他看出了她心中疑惑,便解释起来。
“两者有何关系呢?”她仍是不解。
他抬头望了望阁楼,声音轻缓地响起:“他有个未出嫁的女儿。”
她不禁噗哧一笑,直打趣道:“这掌柜的怕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吧,你倒是说说看,你带过多少个女人来这儿?”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只有你和甘兰来过。”似乎对于她这番问话有些不悦。
她却是了无知觉,还意兴阑珊地揣测着:“怎会呢?若只是有一两位,那掌柜的何必紧张若此呢?想必是来的不少,那掌柜的自知难留住你,此番见着我来,更是心里没底了,也难怪脸色不甚好看……“她无意间一回头,见着他的脸色阴阴,和那掌柜的似的,又笑道:“怎么,你不会是真的对那家姑娘有意思吧?”她笑得双眼微微眯起,声音也提得微高,颇有些玩味。
本来十分不悦的脸色因她的笑颜而有所好转,他低哼了一声道:“我可不似某些纨绔子弟……”
“哦?我怎么听着这话里醋劲儿这么大呀?让我猜猜,这是吃的谁的醋呢?”她眯着眼笑道,只是开开玩笑,并无其他意思。
他却来了兴致,嘴角勾起一弯残月,轻撩耳畔的碎发,又双手抱臂,饶有兴趣道:“那你倒是猜猜看,猜对了……”
“猜对了如何?”她问道。
他轻转墨眸,四处望了望,似乎也未想到奖励,便道:“你先猜,想来你也猜不着。”
听了他一番挑衅,她也来了兴致,猜道:“一定是甘兰了,与你相识也近一年了,未曾见你提过其他女子。”言罢,还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他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有些事,并不是看去那般简单的。”那轻柔的话语中,仿佛还带着一丝哀伤,稍纵即逝,短暂得她毫不察觉。
她又捧着脑袋思索着,回顾着每一个她认识的暗月里的女人。倏地,她一拍掌,兴奋地说道:“是无月楼的掌柜吧,那个带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因任务而蛰伏于酒楼里时暗生了情愫?”她眯着眼的模样看着有些滑稽,他不禁展颜,大笑着摇头。
这也不是,她又绞尽脑汁想了起来,搔了搔有些凌乱的头发道:“总不会是日影吧,可是似乎没有多大的交情呢……”对于她的胡思乱想,他又一次否决了。
她冥神静思起来,蓦然睁开了眼,有些怔然地望着笑意正浓的他,嘴唇轻动:“难道是……”
“是什么?”他笑着眯起了眼,似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狐狸。
“不,不会是的……”她有些心慌地攥紧了拳头,手心微微出汗。
他一斜眼便望见了她紧握的手,仍不动声色道:“说吧,或许正如你所想。”
“难道是……”她不安地搓着手,正欲说出口,楼下的厅堂里却骤然响起笙箫奏鸣声,硬生生地截断了她未说完的话。
原是正午时分的表演开始了,酒楼里每逢正午、傍晚皆有歌舞奏乐,请的是些名伶、乐师,是故前来观赏之人不少。
台上的歌女水袖半拂,坐抱竹笙,纤指轻回,朗声清唱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曲调也愈渐激越,仿佛一名少女正对着意中之人嘶声竭力地呼喊,唱得是情意相宜,真有其事一般。一曲唱罢,歌女稍欠了欠身,台下听客掌声顿起,人美,歌也美。更有大胆的听客调笑着,那歌女仅是微微一笑,起身福了福。毕竟是雅致之人聚首之城,也未见更狎昵的举动,只是饮些酒,随意拈来两首酸诗,假意逗弄侍女几句,甚是风流快意。
笙歌流溢,人语喧喧。
阁楼的栏杆上,沉霖倚身向楼下的舞台望着,又一侧首浅笑着对渊说:“拨得一手好笙,歌唱得也绝妙了。”
“是啊,是挺好的。”他淡淡地应和道,目光却不在歌女身上。
谁也没再提起那个不点破谜底的猜测,只是笙歌唱罢又起,欢声连连,笑语无间。
第六十五章 箫韶凤来仪(二)
挑了一个靠阑干的座位,两人随意入座,听着楼下美妙的笙乐,闲待饭菜。
不知是那掌柜的自知留不住“肥水”,便不多加照应了,还是客人繁多,无暇顾及,两人等了有些时候,也未见饭菜呈上。
沉霖百无聊赖地望着楼下的舞台,随意道:“不愧是音鸣城,小小歌女也唱得甚是妙哉,若是遇着大家,还不知是如何绝伦的天籁之音呢。”
渊笑着接道:“那你可是有兴趣学?”
她颇有些不屑地摇摇头道:“音乐这些个东西是闲人学的,我等逃亡之人哪来的这份闲心,”顿了顿,她又说道:“即便是有这份闲心,我也不学这些个繁杂无趣的东西,还不如学一门功夫傍身来得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