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指向沉霖,又道:“可你呢?对乌夜感恩戴德,心里还惦念着老情人不放,为门外那群利用了你的士卒们传技授意,独独对她百般折磨,以怨报德,以德报怨。”
李芸琪怔怔地望着她,早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呜地哭着,最后用仅有的气力呼喊:“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活着也没意思了……”这个女子不过活了十六年,正当年华,却已是沧桑不已,人生再也无活着的趣味与目标,死,倒更是一种解脱。
渊的动作很快,只一挥手,李芸琪便断了气,无血无痕,甚至看不清动作始末李芸琪已倒下。她将手搭在缠了纱布的眼上,叹了口气。
他却误以为眼疾正犯,疼痛难当,急切地步于床榻旁,殷切问道:“很疼吗?”声音轻柔,恍若晚春山谷里的涧泉。
她摇了摇头,说道:“没事。”
话题仿佛便断在了这里,两人沉默不语,唯有平稳的呼吸声时刻作响。
第六十九章 箫韶凤来仪(六)
“你不必愧疚。”良久,沉霖先行打破了沉默,一矢中的,道破了渊忐忑无言的缘故。
渊仍是不语,她又说道:“换做我也会如此,事事难料,谁又能早知此事呢?我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也不必说对不起。”
她一下子便把他所欲尽之言总结完了,原本之沉默是因无从说起,而下之沉默却是因无话可说,他静静地望着她,不知说些什么好,却觉得同她说说话,应可减少她的痛楚。
“你……会不会很疼呢?”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明知定是疼痛难当,还是如此问了,觉着此时自己不似平时,连话也说得不利落了。
她咧嘴笑笑,说道:“还行,比原先好多了。”
似乎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他又说道:“饿吗?我让他们做些吃的来。”
她也摇头否决了,痛感大作的时候,怎会记得饥饿感呢?
似乎再提她的伤不是一个好话题,他便故作轻松道:“真想不到你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呢,与我想象中的真是大相径庭。”
她有些不满地撇撇嘴,嘟囔道:“说得好像我以前无恶不作一般……我以前也不过是对一些阻碍我的人下了杀手而已,可没怎么折磨过他们吧。李芸琪都成这副模样了,再这么折腾她,且不说遭不遭报应吧,光是想想那张脸,做梦都会惊醒的。”
他低笑了两声道:“你似乎愈来愈善良了呢,算是找回了本性吧。”
“本性?”她并不苟同,她的本性怎么说也不是善良吧。
他解释道:“人之初,性本善。怎么会不是本性呢?”又莫名其妙地低叹两声:“似乎有点效果呢,也好。”只是声音太小,她未听见。
被他的话哽住了,她不知何言以对,只是搔搔脑袋,并不说话。
又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中,还是她先开了口:“我的眼伤多久才会好?”疼尚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无法用眼,十分不便,这样的黑暗也令她心慌。
他轻声答道:“过几日吧,到达千年雪山之时应可恢复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放心,即便你看不见,我也可代替你的双眼,为你指路。”
她微微一怔,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听着,皆觉得有些别样的情感在里头,不禁又想起中午时那个未揭开谜底的谜题,让她有些心慌,甚至超过了对暂时失明的不安。窗外拂来秋夜的晚风,掀起橘色的窗帘,好似秋叶飘零、幽灯明灭。她轻轻地攥起拳头,有些忐忑地问道:“我……我想问你,那个谜题的答案。”或许只是做戏,或许只是假意,但她已不想逃避,挑明了说,两人皆会好过些。
不曾料她会旧事重提,当时他也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意应和了她几声,满足她一时的恶作剧之心罢了,尽管那答案是肯定的。他有些犹豫,缓缓说道:“我……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吧。”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却又那么真实。
隔着纱布望着他,她仍能感到那一抹温热的目光正包裹着自己,她轻声说:“说吧,早在云暮城时我便想问你了,只是发生了太多事,一时间忘了。”其实在云暮城时什么也未发生,不过是她自己发现了什么罢了。
本来犹豫不决的他,听见了“云暮城”三字,却蓦然清醒了一般,笑道:“其实只是我随口说说的罢了,哪有什么谜底呢?”若是她能看见,定能察觉他转颜的瞬息,只是她看不见。
“是吗?这样啊……”她随意接道,也不是失望,只是有些奇怪,不知他为何突然不说了,心中仍为那个谜底忐忑不安。是自己多虑了吗?她暗自问道。
沉默总让人想起很多东西,譬如眼下,似乎话题一再地出错,陷入沉默后,她再次打破了它:“我想睡会儿。”兀自盖上了被子,偏过头不去看他。
他却蓦然起身,向门外走去,想起今日种种。她不责怪,倒令他有种道不出又咽不下的感觉,本想借机探得乌夜意图,却不知饭赔了夫人又折兵,胸中抑郁难当,闷在胸口极是难受,总觉得想宣泄一下。
步于走廊上,蒙面人纷纷看向他,目光甚是不善,他盯着他们暗自想来:若无乌夜,便无李芸琪;若无眼前这群乌合之众,自己便能挫败乌夜,不会落于人手。如何思虑皆觉着眼前之人着实不顺眼,正好发泄他内心的苦闷。
沉霖不知渊为何忽然走了,却也未多问,靠在松软的枕头上,针伤已不要紧,只是微有些疼痛,眼伤与划伤却甚是厉害,几乎疼得无法呼吸,手脚已被汗打湿。她轻声呢喃道:“啊,感觉还真是糟糕呢……”其实她早已醒来,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是渊对于那个传说的描述。
侧首望向他方才坐过的位置,凭着感觉去触摸,犹有一丝余热,心里却凉凉的,她自言自语道:“何必瞒得如此辛苦呢?我又没说不肯帮你。嘁,真是一点也不坦诚……”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尽管目之所及只有惨白的纱布。
门外却蓦然传来阵阵痛呼声,她警惕地起了身,也顾不得指尖疼痛,硬是扶着墙靠着感觉接近走廊。刚想走出门,她不禁苦笑,即便出去又如何?现在的她什么也看不见,如此反而更危险。最终,她只是靠在门框里,静听走廊里的动静。
那些蒙面人早知不是渊的敌手,但仗着乌夜在,也有恃无恐。却不料他突袭,毫无防备之下损伤数名队员,且众人分散,不易结阵攻击,毫无章法的乱箭自是伤不了他丝毫。
乌夜闻声而出,虽甚是震惊,却也很快冷静下来,张弓搭箭,速度如流水般行畅,仗着自己曾射中他一箭,信心满满地发了箭矢。只是她也不想,来时渊不但要自保,还要顾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况乎当时己方是有备而来,阵法集结、号令统一,自是略占优势。现如今唯他一人耳,己方又先乱了阵脚,形势已异矣。
那箭被他硬生生地截了下来,折断了踏于脚下,他笑道:“乌夜,忘了告诉你,愤怒也是个好东西,不只是仇恨而已。”话还未落,他便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招招致命,直指乌夜。黑衣蒙面之众纷纷出手阻拦,奈何实力悬殊,不仅无法阻挡他对乌夜的攻势,反使自己丧了命。他正如喋血修罗,杀红了眼,衣上却不沾染血迹分毫。
毕竟是久战良将,乌夜不会因此被吓退,仍是有条不紊地躲避着,只是形势紧急,她已无法置他于死地,唯有逃之夭夭矣。她抬眼一望,恰好这刑讯室于楼顶一层,她自然也暂时休憩于此。她借机攀缘上梁椽,渊见她要逃便将真气运向屋顶,却不知正中她下怀。她早料如此,毫无悬念地避开了真气,而那真气将屋顶了击穿一个大洞,她正好借此逃脱。
虽有不甘,但也知再也追不上了,自己因追击蒙面人而从顶楼一直下到了二楼,于上于下皆是有利地势,却因此离乌夜太远,再难追及。李芸琪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可怜虫,而乌夜才是幕后黑手,就这样放过她,他心有不甘,一时间怒火中烧无处泄,只可怜了那帮蒙面人,无一逃出他的手掌。有些甚至来不及痛呼一声便失去了意识,死得也算安稳,至少并未痛楚。
耳畔接连地传来不熟悉之人的痛呼声,她便知是他突出重围了,安心地坐在门框边,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在蔓延,仿佛有他在身边,心里便安稳了。这种安心无关乎武功、智谋,无关乎脾性、相貌,无关乎权利、人脉,只是如此地心安着,恍若无风的水面,温暖而平静,不起一丝涟漪。
“真是奇怪的感觉……这算什么?有何可安心之处?真是莫名其妙……”她乱七八糟地自言自语着,痛呼声却是愈来愈少了。
直到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一阵平稳的脚步声渐近,轻缓地踏于她心弦之上。距她近几寸之余,那冰凉却又温暖的存在。他缓缓地伸出手,对她微微一笑,说道:“把手给我吧,这样,我便可成为你的眼睛了。”
他的声音轻缓,仿佛早春的第一缕朝光,划破沉默了一季的寒冬,是初升朝阳,是破冰清溪,是发芽柳枝,是拂面晨风,将她寒彻的心扉缓缓解冻。
她也回了他一个淡然的笑容,淡然如水,君子之交。至少她是如此想的,或许他的确在利用着她,但也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虽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但自己或许可以帮得上他。如此想着,她将手递与他,那触感还是那么冰凉,心里却暖暖的。她一直没告诉他,他是她第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