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觉得这么说有些丢人,后来是因为发觉他其实并不那么欣喜这个事实。
他拉着她的手,扶着她一步步走下阶梯,初时失明尚无法适应,她走得很缓,他也不敦促,只是默默地陪着她走,空荡荡的酒楼里尸首遍地,唯有风声与两人的脚步声时时作响,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我说……你还是背着我走吧,这样太慢了,闹出如此大动静,我怕会惊动别派人马,还是早些去水津的好。”她提议道,因为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虽然他不是第一次背她,但却是第一次由她提出,有些不好意思。
小半会儿未得到回应,冗长得令她以为是他未听清,正欲开口,只听得他一声“好吧”自己便双脚腾了空,双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上。刚才那阵犹豫是为何呢?她不知所以地想道。
只是很久以后她才听他说,那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可以心安理得地牵着她的手,便希望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走下去。
出了酒楼的门,所幸马还在,或许他们根本未料及这两人还能逃走吧。牵了马,他将她安置于马上,再一跃身,自己也上了马。
一骑绝尘,两人驾马而去,很快便消失于音鸣城笙歌处处的夜晚之中。“又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啊。”她随口叹道,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欣赏那随风而起的韶音阵阵,歌声不绝。
他轻笑一声道:“看得见时你不曾如此感叹,而今看不见了反而赞叹起来,可真真奇怪呢。”
“是啊,看得见时不觉得有多美丽,看不见时才知自己所见的,是如何瑰丽之壮景。不是总说吗?错过的,才是最美的。”她微笑着说道,声音轻若凉风,细若绵丝。
他闭上了眼,只一秒便又睁开,兀自喃喃道:“错过的,才是最美的吗?”声音低沉,她还来不及捕捉到,便已消匿于夜空之中。
出了城门,一直未见有人追上,想必是未惊动别派之人。晚风穿林而过,沙沙作响,月色流光,将一片深沉的墨绿点亮。那是一片晚秋时节犹立霜天的树林,绿叶似水,深晦如潭,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仿佛暗影中展露的一星光明。
“你觉得,乌夜在为何人卖命呢?”她蓦然说道,声音在空旷的城郊听得格外清晰。
他稍稍思忖,缓缓说道:“还真不好说,乌夜本是暗月的南使,能成为尊使,必是德高望重、誓死效忠暗月之人。如今看来她是早已潜伏于此,欲暗中击垮暗月,隐村焚毁后她也不再隐藏,一直追踪着我们,只是我们不加察觉罢了。”顿了顿,又道:“会是谁呢?能在十多年二十年前便有如此远见,谋划到今日这一步,犹不曾浮出水面,可真是个神秘之人呢。”
“你知道隐村里皆藏着些什么派别的人吗?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只有一人蛰伏于隐村,面对暗月、皇帝如此多高手汇聚,那样太无胜算了……”她沉着声分析道。
“除了暗月、皇帝的人,还有一些先帝旧部,隐逸江湖的高人,隐村里但凡是有些年纪之人,无一不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之人,只有些小辈或许是有心栽培、或许是掩人耳目之用,不知详情罢了。”他回答道。
她叹声道:“真是复杂,先帝旧部应可先排除,人都死了,旧部也该树倒猢狲散了吧。至于那些江湖高人,谁知他们是否特意蛰伏于隐村,以俟良机呢?”
“是啊,事情愈来愈复杂了。”他附和道,抬头望去,他又低声说:“月明多被云妨,如今天尚未亮,阴云又起,夜路可不好走呢。”
她抬头望月,尽管什么也看不尽,犹可感觉那光亮逐渐微弱,阴云遮天,皎月深藏。树林里阴风阵阵,黯然无光,不时窸窣作响,恰如黑夜里作祟的魍魉,令人心慑。
她轻声一叹,这条路从来就不好走,她又何尝不知呢?
第七十章 流水浮轻灯
两人连夜出城,途中为掩人耳目,未入住镇县之中,而是辗转多处暗月旧时设下的驿站,所幸一路上未碰到暗月之人,也算得平安脱险。因着沉霖的眼伤未愈,行程便拖沓了些,若逢阴雨天气,甚至整日也出不得城,及水津时已是七日之后。
奇?届时秋高气爽,秋风飒飒,水津乃滨海之城,夏凉之北,城池之末,北国的习习海风更是似雪如霜,寒意料峭。所幸水津是个颇大的城池,他们便无需躲躲藏藏,长驱直入,入住城中了。
书?沉霖本身体虚弱,又经了一番不小的折磨,路途奔波,自然受不住这阵阵冷风,染上了风寒。及至水津,渊便带她去了最好的客栈,有条不紊地为她配药调养,她的气色才渐渐好些,苍白的面颊也总算有了些润色。看着那奢豪程度丝毫不亚于在音鸣城时所居之处,甚至有逾越之势,堪称古代的海景房,为此她直嘀咕“暴发户,不知节俭的暴发户”。
网?虽然身体不适,但她精神甚佳。或许是想着快到千年雪山了,既能摆脱追兵的穷追不舍,又能知晓渊究竟意欲何为,顿觉一阵轻松。风力偏小时,她甚至会坐于窗旁,听着街上渔民的吆喝,自己兴致一来,也哼着儿时娘教与的小曲。
见她如此,他便也放心了。一路栉风沐雨,难得她非但不觉厌倦烦闷,还能有如此好兴致,仿佛郊游嬉闹一般。沾染了风寒不要紧,精神最重要,只要精神还好,病迟早会愈。
傍晚的大街熙熙攘攘、融融泄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渔夫们乘船满载而归,码头上喧哗不断、人语繁杂,正是水津最热闹的时候。落日含半规,如胭脂初从火出,艄公唱着渔歌,渔夫们便纷纷应和,一唱一和,笑声似浪翻涌,唱醉了天边的云霞,更添几分俏红。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着外面的呼声,感受这静谧中的喧嚣,心里十分平静。沉默的时候,心灵便能听到自然的声音,夕阳滑落的嘶鸣,白浪拍岸的浮响,晚来西风的呢喃,枯枝落叶的低吟,还有杳杳长天渐近的呼吸。
清风飂冽,她微微一震颤,合上了窗,仍坐于窗旁,将头靠在窗棂上,默默走神着。从未想过生活会是如此,听着人世喧喧,竟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令她有些烦躁。不该是如此,却偏偏躲不掉,正如脑中的他一样,如何也驱之不散。
“都人到中年了还像个小丫头似的……”她自言自语着,终于意识到于隐村度过的十五年光阴,究竟带给她多大的改变,心早已随安逸的环境而安。没有纷争,没有谋算,如此不好吗?无论如何拷问自己,却始终下不了决心。一个人内心强烈挣扎着,旧时生活与现实的冲突,似是相互纠缠的葛藤,执念却犹是根深蒂固,最终略占上风。
算了吧,想不通便不想了,如渊所言,光阴总会在最后道破谁对谁错的,等待那审判的结果,也能暂时逃避一下吧。她微微放心地笑了笑,竟靠在窗旁睡着了。
梦里不知是谁为自己盖上了棉被,温暖的触感蔓延开去,似是饮一杯热茶,心里由是安定,大风大浪中也仿佛有了暂时憩息的避难所,容她倦时停泊。
她睡得很是安稳,似初生的婴儿,嘴角边还挂着安详的笑容。或许只有于梦中才会展露如此笑颜吧,渊立于窗旁望着她,暗暗想来。
窗外风停了,浩海渟洄,沉波浮光,偶有几点鸥鹭掠过,便惊起白浪翻空,鸟鸣鱼跃。海上浪花如雪,星汉沉沉,秋夜寂。
如此静夜,窗外唯寥寥行人过往,不时搓着手,呵着寒气。窗内是她倚窗而卧,笑靥双生。他觉得心中亦是默然,了无一丝声息,光阴漫长得似是已走过千秋万代,他却不想思虑什么,只是含着一抹浅笑,倚窗而坐,低望着沉睡中的她。
有道是光阴易逝,他却感觉这一刻甚是漫长,时间自指间一点点滑过,每一寸皆有她的气息,淡若凉风,轻如浮云,回时若流烟霏霏,过处如远山绵绵。唯有此刻,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算计,给自己一点自由。
不知何时,窗外寒风四起,吹翻少女的纸伞、檐角的吊灯,呜鸣着拍打纸窗,声响沉沉。客栈旁栽的梨树花早已落尽,唯余泛黄焜叶沙沙作响,白首低垂,恹恹无力。
城里却热闹起来了,许多人家迎风出门,来到海边,不知做些什么,只是喧哗不断,纷繁盛大。沉霖微微睁开眼,支起上半身,朦胧中已不记得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也未感觉到身畔犹有一人正望着自己。
“今日乃水津城的上灯节,每逢十月十日晚,风起时分,各家各户便提着自制的纸灯来到海边,点燃灯芯后置于海上,海风自会带走纸灯,任其漂流。此乃祭祀海神之节,他们认为如此便可为海神照明,恭请海神保佑渔成。”他于一旁说道。
虽是突发一语,她却不觉唐突,很是自然而接道:“想必眼下海边已是人潮汹涌,浮灯清明了吧,”又轻叹一声:“但惜我不可见此等胜景。”
他亦望向窗外,繁星之下浮灯幽明,瀚海流水浮轻灯,点点灯光漂泊于海上,如春花错,秋叶落,又似星华寥落,渔火跃然。江枫影,西海风,皆于辽阔海天中飘渺不定、乍现还隐。海天一色,浮灯如萤,海平线似是一条不分明的分界线,两侧是如出一辙的景致。风息不定,人语不静,是夜欢然。
“你若是喜欢,明年此时尚可来此观赏,又何需感伤轻叹?”他望着窗外之景说道。
“明年吗?明年呵……”她兀自言语,从未想过明年此时她会身在何处,正如去年此时,又何曾料到今时今日?浮生杳杳,望不穿前尘,料不及明日,又怎能极言他年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