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里, 傅治像往常一样接见过长生殿的仙长,然后将所有下人赶了出去,只留丞相尹必在屋内。
尹必抱来一大堆奏本, 苦笑道:“这些是济王殿下拿不定主意的, 等您定夺。”
“这么多?!”傅治紧拧眉头,随手翻了两本, “这都什么破事!这也要朕来?”
他叹道:“不行啊, 这样不行。傅陵管事的时候,从没这么多折子递到朕这里。尹卿啊,你怎么挑上了济王?”
尹必沉声道:“禁卫军……还有沈妃娘娘……先皇后不在了, 太子孤身一人, 难免艰难。”
“怕什么!还怕他造反不成?”傅治一把碰倒了满桌奏本,懒懒往后一靠,“对了,田州那些乱民如何了?朕记挂着此事, 你们竟没人报给朕听?”
尹必垂首, “既已抓过,或许便无人在意了。”
“荒唐。此事一出, 谁知道田州下次何时会乱?你们真是……”
“太子殿下到——”
听到门外的通传, 傅治哼了一声, “正好,让他把这个大麻烦接过去。”
傅陵走进殿内, 行礼的动作倒比平时规矩一些, 道:“父皇, 儿臣特来呈报田州乱民案。”
听他提及此事, 还用的谦称, 傅治难免讶异, “呈报?此事已有进展?”
“几日前,田州民众再次集结,预备烧掉官府在建的船。恰巧这时,从凉州来了几名百姓,到田州状告揭露弊病的魏文,直把他告成了个招摇撞骗之人。于是田州民众不再相信魏文的遗书,暂且散去了。”
傅治顿了顿,忽然大笑出声,砸着桌面连连叫好。
“原来并非有进展,而是已经解决!只是朕不明白,这些百姓好巧不巧的,偏在这时候来?”
“自然不只是巧。”傅陵上前呈上几份文件,其中有他写的日程安排,陆子溶替李愿写的信,吕不为给西山县人写的信……
种种证据,只为证明此事是他一手成就。
傅治难得耐心看完,把纸往桌上一拍,大笑两声,连道了几个「好」。
他灌了杯茶平静下来,问:“如何你不再监国,不过管着齐务司罢了,田州的事与你有何干系?”
“没什么干系。”傅陵轻快道,“不用监国,我就闲着无聊,管管闲事。反正我二哥那忙不过来,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小事,还是我来吧。”
“吃力不讨好……是么?”傅阶又笑了几声,自己把自己呛到,咳个不停,半晌才问:“你竟认得凉州的人?”
傅陵意味深长道:“儿臣先前在边境待了一阵,认识一两个的也不稀奇。远不及某些人,在全国各州都颇多交游……”
他没把话挑明,傅治也懂了。济王颇多交游,却难以成事。傅陵此时提这件事的目的,显而易见。
于是傅治看向尹必,一抬下巴,“你去告诉外头的人,传朕口谕,太子在边境行事冲动,责令其在东宫闭门思过十日。而后仍代理国政,六部十司除户部外,都由东宫统掌。”
此谕一出,傅陵在边境的失误被描成了一时冲动,责罚既然是闭门思过,那权力就还是他的。
傅陵明白,这不只是傅治对他处理田州之事的奖励,更是对他先前这几年监国的肯定。如今肯答应得这么轻巧,恐怕对傅阶并不满意。
他很久没跪过傅治了,今日就破例一次。他叩头下去,口中谢恩时,心里想的却是……
他已经拿回了监国之权,他可以做很多事。他可以照管边境民生,可以让大舜和故齐国之地一步步走向繁盛,海晏河清……
那么,他的陆先生,是不是就不会瞧不起他了?
几日之内,陆子溶与致尧堂通了好几封信,确认了支援之人到达的时间。如今只等一个机会。
这天,陆子溶正坐在屋里写回信。四月风日晴暖,他将窗子开了个缝,放些阳光和微风进来。
正写着,院子里传来嘈杂人声,他本是随意看上一眼,却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是朝廷各部的官员。
他心生疑惑,出门跟了上去。
这些人一路走到园子正中的屋子里,那里四面环水,傅陵有时会挑这种景致宜人的地方办公。
此时傅陵果然在这里。陆子溶没跟进去,而是立在石台边上,倚栏观鱼,顺便留意屋里的事。
听到的却都是溜须拍马的话。那些人祝贺傅陵重掌国政,请他日后多多关照,还有前一阵依附傅阶之人趋炎附势,在傅陵面前将傅阶好一通贬损。
陆子溶听明白了,因为田州之事的解决,傅陵已重新代理国政。
当初陆子溶是为了刺杀傅陵而来的,不曾想竟阴差阳错地帮助傅陵重获监国大权。他已不知这样是对是错,倘若这一世登临大位的就是傅陵,他能否做一个明君?
但可以肯定,这一世的傅陵与前世不同了。他落在傅陵手里这些时日,没有从前的强迫、羞辱、欺师灭祖,是此人转了性,还是其暴戾的一面藏得更深了?
“陆先生在这儿呀!”陆子溶正沉思着,身后忽然响起清亮话音。
傅陵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到陆子溶身边,想伸手揽住他,却停在半空又放下,“此事得遂,全仰仗陆先生。我还没好好谢你一次。”
陆子溶转过身看他,盯了许久,沉声道:“太子殿下,你将我拘在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傅陵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上次告诉你了嘛,我只是想对先生好罢了。”
陆子溶料到他会这样说,冷哼一声,“你我从前便政见不合,我意欲杀你,你倒是说说,为何要对我好?”
“我……”
“你先前设计害我,将我掳到东宫,后将我拘束在此。种种行迹,哪一条是在对我好?”
傅陵噎住,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低下了头。
“你照实说吧。”陆子溶稍稍敛去言语中的寒意,“你若想对陆子溶这一具残躯做些什么,不如直接用强,现在的我自然打不过你。”
“不过若你想让我为你付出什么,或者转变对谁的看法,那么你越是藏掖,越让人怀疑你的诚意。”
不知为何,傅陵的脸涨得通红,他埋着头,许久方吐出轻轻的一句:“我……不敢说。”
说完,似乎对这句话也抱有歉意,他赶忙道:“要不改日……嗯,四月十五日如何?就是我禁足结束的那日。我们换个地方,我、我给你解释清楚……”
听见「换个地方」,陆子溶立即问:“什么地方?”
“郊外的山丘上。”
“何时?”
“夜晚。”
“那好。”陆子溶觉得和他没话可说了,便穿过屋里往回走,“也不必谢我,我并非为了你,不过是担心田州安稳罢了。”
一阵微风拂过,翻动桌上的书本,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陆子溶恰好经过,目光偶然落在某一页上……
他蓦地僵住,瞳孔放大。
陆子溶面上不显露,俯身拿起那份文书细看,这是傅陵身为齐务司司长写给下属的,上头列举了种种关怀凉州民生的举措。
可是,为何会用到这句话——
“凉州信非舜城,亦非城乎?齐人信非舜人,亦非人乎?”
这是前世,陆子溶刚被送到东宫时,给傅陵写的文书中的原句。
这话是陆子溶自己编的,没有任何用典。在重生后的时空中,他来到东宫后立即离开,并未留下什么字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眼前这个傅陵,和他一样,来自重生前的世界。
他不自觉地抬眼望向傅陵,此人仍负手站在一旁,浅浅地笑着。
可在陆子溶眼里,他却突然成了另一幅模样。
一瞬间,陆子溶闻到了许多气味:芭蕉小筑的熏香,炭火的焦糊,淌下脖颈盘桓在锁骨的汗水,动作间无孔不入的体香,最后是留在被褥里的绮靡黏腻……
陆子溶一阵反胃,前世凶狠的傅陵与眼前温润的他,顿时合二为一。
陆子溶一刻也不想与此人共处,转身便走。
身后是傅陵的呼喊,傅陵说他不对劲,问他怎么了,要跟来照顾他云云。
那种压迫正如前世,傅陵将他逼到墙角,不顾他的反抗,将他吻到窒息时一样。
接下来的几日,傅陵回东宫「闭门思过」,陆子溶独自在园子里,尚能清静几日。
他这些天反复沐浴,尽管这具躯体干净得很,但他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好似多洗洗便能洗掉似的。
外出的时间地点被陆子溶写给了致尧堂,他不知道傅陵到时候会带多少侍卫,但大约不及园子外头围的多。倘若果真如此,那此时便是离开的最好机会。
他也想了很多事,想为这些天的经历找一个解释。
前世,傅陵由于没有听陆子溶的话,擅自出兵凉州,导致祸乱;所以这一世他始终关怀凉州民生,这说得通。
可说不通的是,既然前世傅陵对他百般磋磨,这一世又将他困囿此处,求的是相同的事么?如果是,为何迟迟不肯动手?
难道和前世一样,要他心甘情愿才有趣味?那也该想法子威胁他,这样一味讨好有何用处?
——难不成自己前世扯谎说早就对他有意,他当真了吧?
陆子溶开始后悔前些日子以为此傅陵并非前世,还压抑不适感对他客客气气。早知如此,倒不如狠狠斥责他,他越是讨好,便越要凌厉。
不过陆子溶早已放弃了这个学生,如今凡事看淡,自然没有愤怒或恨意。傅陵如何,也与他无关。
他现在在意的,只有离开此地后,逍遥山水间的最后那段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