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 天气从早到晚阴着,日头沉下后,浓重的水汽凝结在空气中。
这是傅陵「闭门思过」的第十日, 晚上他便溜出去。他和陆子溶约好了时间, 但他要更早到达。
坐在出城的车上,他不断回忆一会儿的要说的事。
起初他是背台词的, 后来觉得不够真诚, 所以他不再使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法,只是不断问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时至今日, 傅陵自己也难以说清了。他只知道, 那是很深很深的感情。
他让马车停得远远的,独自穿过那片当初和陆子溶一起辨认谷物的田野,来到尽头的山丘,一路颇多感慨。
有时很想回到当初, 回到误会不曾发生、他们不曾对立的时候。
有时又觉得, 现在这样也很好。
今日他是充满信心的,尽管陆子溶反复在他面前表现出拒绝, 但他总能从中找到相反的证据。
只因他心里存着前世陆子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在他面前的痴心忘情, 那一个个温柔得能将他化开的眼神、一句句真挚动人的话语……
若非对一个人情根深种,岂能如此?
一想到这些, 傅陵就有些把持不住。他当然不会再对陆子溶做那样的事, 但他怀念那强取豪夺中流露出的温存, 怀念陆子溶唇畔的私语、肌肤的温度、将他包裹时的力道……
今日之后, 这些很快能再次成真了吧?
傅陵收好嘴角窃笑, 吩咐跟来的侍卫都守在山下的路口, 自己走上山去。这不过是个小山丘,也不会有猛兽,今日他不想被打扰。
他来到山顶,树下有一片土地较为潮湿,在如今这个天气里更成了泥地。他径自往上一坐,衣裳沾了泥,就像多年前一样。
他看看周围的环境,不自觉地浮想联翩。倘若一会陆子溶给出了积极的回应,他想把此人按在这棵树上亲吻;倘若对方发出了表示满足的声音,这片泥地也有很多用处……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可他真的思念成疾……
他想得太过入迷,以至于脚步声很近了才发现。
今日的陆子溶仍着浅淡衣衫,只是衣摆没那么长,袖口也束了起来,更便于行动。傅陵见惯了陆子溶衣袂翻飞的风流模样,如今忽然变得干净利落,着实令他眼前一亮。
傅陵赶快调整好表情,用一个热情的笑掩饰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从怀里掏出块帕子,举到陆子溶面前,“陆先生,我坐到泥地里弄脏了脸上,我看不见,你帮我擦擦嘛!”
多年前他们来这里时,是陆子溶主动帮他拭去脸上泥土的。只是这次,他脸上并无脏污。
陆子溶自然不理他。
傅陵又道:“我弄脏了衣裳,陆先生不骂我两句?”
陆子溶自然还是不理他。
傅陵讨了个没趣,拍拍自己身边,“这里没处坐,委屈陆先生同我一起了。”
陆子溶找了个彻底干净的地方坐下,和他有一段距离,沉声道:“说吧。”
见他这样,傅陵便自己挪过去,仍在他身边。不敢直接抓他的手,便拈一角衣袖。
临到阵前,他心里打了一会儿鼓,方慢吞吞道:“上次你问我,为何明明与你为敌、设计害你,如今却要对你好。”
“陆先生,你不知道,我在以为你背叛了我、下手害你时,我自己心里有多难过……”
“我的计策的确是要报复你,但从未想要置你于死地。我只是想让你沦为囚徒,再把你接到东宫,这样你就永远无法背叛我、离开我,永远……属于我。”
此时,无端从天上降下几滴雨来。本是沾衣不湿的程度,而傅陵看看陆子溶单薄的衣衫,自己身上还裹着个大氅,便将衣裳分一半罩在他身上,顺便手上用力,将他往自己这边按了按。
陆子溶并未反抗,只是蹙眉,“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傅陵听得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揽着对方的手愈发用力,酝酿了许久的勇气,方缓缓抬眸,一字一句,“陆先生,我想要你。”
他立即听见一声嗤笑,陆子溶往后靠,轻淡道:“若果真如此,何不早下手?”
傅陵一怔,随即明白对方想成了什么,心中沉了下来。
——陆子溶觉得,自己是贪图他色相么?
在他眼里,自己怎么会是这种人……
他心底泛起一层悲伤,咬着下唇,强扯出笑“陆先生误会了,我想要你……的全部,想要你的喜怒哀乐,想要你的过去和将来,不但想要你的风光,也想要你的绝望,想要你想要的所有……”
他激动得抓住陆子溶的手,“不,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给你,求你收下。”
陆子溶望向他的目光原本幽深,又渐渐现出讶异。
他将傅陵的话咀嚼过一遍,他并非不懂人间情爱,只是那些事从前只存在于齐复口中,她只教给他如何假装,所以他从未见过其真实模样,从不觉得这种事能与他有关。
从前他常怀疑傅陵诓骗他,但这次他没有。骗子即便说得出方才的话,也不会有傅陵那么生动的表情。联想到这些天傅陵所作所为,这的确是最好的解释。
可他觉得匪夷所思。傅陵是他的学生,是与他作对的仇敌,怎么会对他心怀情意?!
他神色不显,心中却百转千回。沉浸于思绪,甚至没注意到傅陵是何时靠近的。
傅陵一说完话便开始靠近了,他想看看陆子溶的反应,却见此人面上什么都没有。
他心下暗喜,像陆子溶这样的人,自是不会宣之于口的。如今既未推拒,那便是个积极的回应。
他自然不能让陆子溶来主动,他得多做一些……
这样想着,傅陵就越凑越近,扯着大氅的手扣在陆子溶肩上,最后将脸颊贴在他身前。对方呼吸的热气扑来,挠得傅陵心痒难耐,他微微仰头,盯着陆子溶的双唇。
那双唇向来没什么血色,发着白,还冰凉,偏偏又最为诱人。明明是雨夜,他却感到浑身滚烫,脑子里一阵阵冒着火星。
方才神游时脑海中的画面再次出现,也不知过到了哪一幅,那火星噼里啪啦地炸开。他的身子忽然向前一探,直寻那唇瓣而去——
“啪!”
脸颊传来疼痛的同时,脑子嗡的一声。傅陵愣了片刻,慢慢捂住火辣辣的脸,唇角淌下鲜血。
好狠……
他抬眸,见陆子溶正揉着手腕,并不看他。他开始责怪自己莽撞,这才刚刚表明心迹,为何如此沉不住气。
傅陵连忙道歉:“陆先生对不起,我方才太过激动,一时情急……”
“一时情急?”陆子溶转身向外,摆脱大氅的桎梏,“这么说,你在我的酒里下**也是一时情急,将我按在汤池里、绑在柱子上,都是一时情急了?”
傅陵原本要去握陆子溶的手,却忽然僵在半空。
他说的这些都是……前世的事……
为何他会知道这些……
傅陵蓦地明白了什么。
“莫非……你、你也……”
你也来自前世,你也留存着那些记忆,那些荒唐可憎、我恨不得从未发生的事。
从今生我们第一次相遇起,你就什么都记得。
傅陵好像被扒光站在人前,羞愧之感将他淹没。他脸色极为难看,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垂下头,若是识相,现在应该立即道歉离开吧。
可他偏不是个识相的人。
陆子溶做出起身的动作,淡淡道:“方才你的话,我只作不曾听见。若你所言不假,现在我要离开,你不该再拦。”
倘若之前的强留是为了情爱,既知前尘恩怨解不开,留也无用,就该及时松手。
但傅陵执念深重。他抓着陆子溶的手臂,生生拦住他起身的动作,无法自控地喊出:“不要走!你说我恬不知耻也好,我是不会放手的!”
他大口喘着气,“我是做了很多错事,但我是有原因的,你……能再最后听我解释一次吗?”
“上次不是解释过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子溶望了望他,到底还是坐回来,抽走自己的手臂。
傅陵目光望向山下,“陆先生,你还记得这里么?我们一起来过的。”
陆子溶的确记得,那时他对小傅陵尚且关心,与他有关的很多场景都记得。
“那你还记得,当时在这里,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陆子溶不记得了。
“那时我问你……”傅陵舔了舔嘴唇,“将来可愿意做我的太子妃。”
“我玩笑一般地问,你也当个玩笑回答,没放在心上。”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多希望这是真的。”
“陆先生,我倾慕你的时间,比你想得要久。”
“我十二岁那年,你把我抱出混乱的皇宫,我窝在你的怀里,感受着你的手臂和身体,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受。”
“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之后的几年中,我反复梦见你才明白。”
“那些梦太过不堪,每每我从梦中醒来,都想杀了自己这个不敬师长颠倒伦常的逆徒。可无论我抄多少经,下一夜你仍会出现在梦中。”
“我战胜不了它,便想把这些事永远埋在心里。将来我终生不娶,也不会有人知道是因为谁。”
“不小心显露形迹的,只有在这里那次而已。”
“所以后来,尽管我恨你恨得咬牙切齿,也舍不得做出真正伤害你的事。”
“我把你留在身边,想将高高在上的陆太傅从云端拽下来,跟我一起在泥地里打个滚,我们都不干净,谁也别嫌弃谁。”
“我想看你心甘情愿地对我俯首称臣,只要你足够卑微,就无法离开我,就永远是我的……”
“我恨你,想要发泄恨意;可我也爱你。爱恨交织之下,便扭曲成当时那个样子。”
“陆先生,我是做了很多错事,但我对你的情意从未消减!从十二岁至今,十年,两世,我没有一天不爱你!”
傅陵的话音微微颤抖,他努力压抑着情绪,担心在陆子溶面前失态。
前世,陆子溶在东宫那几个月,他知道他给陆子溶带来了痛苦,可他自己又何尝不痛。
更不要说之后一次次的失去,他的绝望,他的悔恨……
如今,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却只能伏在尘埃里,乞求他不要走。
他埋着头,听见冷冰冰的声音:“若你真有什么情意,我第二次被押赴刑场时,你又在哪?”
“什么?”
“罢了,”陆子溶站起来,“我要走了。”
傅陵脑子里阵阵嗡鸣,乱糟糟一团,艰难地问出:“陆先生……你是不信我吗?”
陆子溶掸了掸衣上尘土,“信与不信又如何,你于我是何种感情,与我何干?”
这时,山丘的另一侧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听见这声响,傅陵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整个人都慌了,再想不出挽留的办法,笨拙地往陆子溶面前一跪,直直望向他。
“陆先生,我求求你,别走……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赎罪,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求你不要离开!”
“我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就当是念及旧情,可怜可怜我……”
酝酿了整日的瓢泼大雨,突然倾盆而下。
傅陵带来的人手守在山丘前的大路,致尧堂就冒雨从没有路的野地里上山。一行几十人远远便看见陆子溶立在那边,有人高声叫道:“堂主,在这里——”
陆子溶眉头微蹙。无论是马蹄声还是喊声都太大了,雨声盖不住。他低头看去,山下的侍卫有所察觉,拿着兵器向山上冲来。
致尧堂众人也愣住了。这要真打起来,说不好哪边占上风,指不定都会伤亡惨重。
陆子溶略一思忖,便看了一眼打头的顾三,再看了一眼地上跪的傅陵。顾三立即明白过来,三两步上前,掏出随身的匕首,抵在傅陵脖颈上。
此时的傅陵正沉浸在情绪中,根本反应不过来。顾三拿住了他,便向山下大喊:“都不许动!你们的主子在我手上,谁敢往前一步,他就会血溅当场!”
那些侍卫被他唬住,一动不敢动。
顾三转向陆子溶,“堂主快走,等你们安全离开,我就把他放了。”
这时有个堂众注意到:“这不是舜朝的太子么?我们先前刺杀过他,人没杀成,还折了不少弟兄……”
众人都看过来,有不少人叫着:“堂主,这么好的机会,我们杀了他啊!”
听到这些声音,傅陵凄然一笑,雨水黏着他鬓发,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陆先生,若杀了我能让你安心,就动手吧。你如果离开,我是生是死也没什么分别。”
陆子溶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立即发出指令,便有人催道:“快动手吧!堂主你想啊,你现在放过他,他要是报复凉州怎么办?”
“报复凉州?”傅陵冷哼,“从头到尾罪人只我一个,关凉州什么事?”
说到这句时,陆子溶终于回头看他。
傅陵忽然感到愧疚,不敢与心爱之人对视,垂下目光,话音里竟带了几分青涩:“那个……等我死了,陆先生,你能原谅我吗?”
“我早已不曾怨怪,自不必谈原谅。”陆子溶背过手去,微微仰头,目光穿过雨帘,落在星空尽处,“前生之事我已然看淡,不想再与谁计较。你若求原谅,便想想自己造的祸乱,看凉州、天下人可愿原谅你。”
他准备着上马,忽听身后嘶哑而焦灼的话音:“可是,陆先生,前世在东宫那几个月,你……你动过心的!”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走了,你放得下吗?!”
陆子溶坐在马上,随意地扫他一眼。
“这样想能让你高兴的话,你随意吧。”
他调转马头的同时,傅陵看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收了回去,肩上被人用力一推。
「这样想能让你高兴的话」……
所以,陆子溶并未对他动心,自己珍藏的那些过往都是伪装,都是他的幻想……
陆子溶从始至终,都不曾对他动心啊……
傅陵沉浸在悲伤与绝望中,全无反抗之力,整个人跌在山坡上,无可奈何地向下滚落。
正如他无可奈何地望见山顶,重重雨幕之后,素色身影渐行渐远。
直至彻底融入黑夜,了无形迹。
从此,天地黯然。
傅陵不是第一次失去他了。
可这是第一次在剖白心意之后,对方却仍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一切。
然后终于——彻彻底底地失去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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