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秋高气爽。
重九堂派出数十人,守在三号水坝外的山谷。此处山路崎岖,众人费好大事才翻进去。
三号水坝前, 积着另两个水坝放出的水。只要这次闸门打开, 积水冲下淹了农田,他们就可以到处宣扬是重九堂做的。此事发生在九月初九, 证据确凿。
接近水坝的仍是上次那二人, 他们一走进水坝,就感到热浪袭来。四下看看,原是点了许多火盆。
他们并未在意, 而是登上机关所在的高台, 轻车熟路地将「铁臂」伸了进去。
然而,握着机械的人却渐渐皱眉。他试了一刻钟,使出吃奶的力气,无论如何也拧不动控制闸门的机关。低头看看, 自己手握处竟开始变软, 就算形状如故,但内里不持力, 自然无计可施。
他这才想起, 当初在致尧堂试用这东西时, 堂主陆子溶就亲口告诉过他,“铁臂”只能在室温下使用, 遇热就会改变形态。他们之前没想到水坝里会有人点炭火, 所以根本不记得此事。
“快!把这里的炭火全都熄了, 再取些冷水来!”他吩咐同伴。
话音刚落, 入口处便冲进十几名官兵, 拿着刀和镣铐, 直奔他们而来。
被捆住时,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官兵就算看到他们用「铁臂」撬机关,可又如何知道这致尧堂独门宝贝的弱点?
他们本打算不作声,到了外头就会有同伴来救,可出去才发现,那些来护卫自己的人也被抓了!
山谷外停着一辆巨大的囚车,几十名重九堂的人都被捆着塞进去。一旁的傅陵点点头,跨上马吩咐队伍出发。
囚车里的毛信注意到他,大吼道:“原来是你!你根本没和陆子溶决裂,你是替他来打探情报的!亏我还信你是真心想加入重九堂,是被狼叼走的……”
傅陵头也不转,“重九堂?很快就没有重九堂了。几个分部的位置我记下了,等抓了你们回去,我再一一剿灭。”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恩将仇报,卑鄙无耻!”
不少认出傅陵的人开始骂骂咧咧,越说越脏。
侍卫看不下去,对傅陵道:“殿下,这些人对您不敬,不如属下带人揍他们一顿吧?一人打掉几颗牙,免得他们口出狂言。”
傅陵摇头,“人犯已然抓获,案子也不是东宫来审,没有这样的规矩。一群乡野流寇,不必同他们一般见识。”
然而不理会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众人跟风似的用各种下流的话骂他,侍卫们听得攥紧了拳,却碍于命令,不得不忍住揍人的冲动。
囚车里一直沉默的冯逸忽然阴恻恻道:“陆子溶那个贱种,手段阴毒,早晚不得好死。”
“你说什么?!”一股怒气冲上头顶,傅陵一拉缰绳来到冯逸面前,恨不得用目光吃了他,“再说一遍?你敢么?”
冯逸一勾唇角,轻蔑道:“我说的不对么?陆子溶在致尧堂对我们生杀予夺,在外却变了个人,靠着那副好皮相,勾得你为他连命都不要。也不知致尧堂堂众看见他们的堂主躺在男人身下的样子,会是什么感受……”
傅陵隔着囚笼,猛然在冯逸胸口踹了一脚。
这一脚着实凶狠,冯逸被整个踹到另一侧,撞在笼子的杆上,呕出一口血。
见自家主子动了手,侍卫们压抑许久的愤怒终于涌出,不知是谁吩咐停车,然后他们打开囚笼,将毫无反抗之力的犯人肆意殴打。
傅陵调转马头来到一边,不想看这里的惨烈。他不打算管了,那些侍卫有分寸,打人不会往死里打的,顶多打个半死不活。
侮辱他不要紧,敢侮辱陆子溶,揍一顿都算轻的。去他的规矩,反正这些人送去京州府也是要打的,他提前打了又如何?哪有人会跟他计较,哪有人能拿他怎么样?
一直等侍卫们打累了,囚车里个个哭喊着求饶,傅陵才吩咐重新启程。
……
距离京城十里外的山路上,一名身着劲装之人策马而来,佩长剑戴帷帽。
连着赶路数日,今日更是整日滴水未进,此人在道旁茶肆处勒马,进去点了一大碗水。
帷帽掀开,茶馆小二盯着这位年轻姑娘看了好几眼,主动上前攀谈:“这位大侠,看您的衣裳,是江湖中人吧?不知是哪个帮派,怎么没见过?”
“我们在京州的据点不大,你没见过也是寻常。”看似冷酷的人忽然一笑,“跟你打听个事,可听说过一个叫重九堂的帮派?”
小二被这笑容迷得浑身酥软,忙不迭道:“本是没听过的,他们建帮有一阵了,大约没什么本事,一直默默无闻。我直到昨日才听说,他们妄图毁坏京西水坝,几十个人让官府一锅端了,连堂主都被抓了呢!如今这世道,真是什么臭鱼烂虾都能成立帮派……”
“这话我爱听。小郎君,你生得还挺俊。”
海棠毫不客气地摸了摸人家的脸。
灌完一大碗水,她抹了抹唇角,望向夕阳下远处的京城。
若只是重九堂的事,她没有必要来京城,毕竟陆堂主在这边,用不上她。但现在,堂里的每一桩动向她都必须了解,不能再守着总堂那一小块地,安心当她的副堂主了。
因为她知道,陆堂主入京城解毒是傅陵邀请的,傅陵此人最不可信,是个骗局也说不定。
而前世,陆子溶离世的日子就快到了。
……
致尧堂京州据点,陆子溶从齐务司搬了一大堆公文,在自己房里处理。
原本是在衙门里的,可傅陵却隔三差五来齐务司找他,也没什么事,看他一眼就走了。后来下头的人告诉他,傅陵找人打听他的日程,尤其关心他和什么人在一起。
在汤池里闹那么一出本是想将此人赶走,不料他根本不走,还盯着更紧。陆子溶头疼不已,干脆少去齐务司。
之前致尧堂派人在余氏布庄守门,傅陵若想找陆子溶,就让东宫的人去布庄递话。现在重九堂覆灭,守卫被余清赶走,傅陵不知道致尧堂的位置,就彻底找不到他了。
从水坝抓获的重九堂之人被送去了京州府,由于其中不少是从齐地来的,此案就让齐务司共同审理。陆子溶为了避嫌,没有掺和这件事,只让人隔三差五给他通报动向。
他正在阅读文件,忽听外头传来两声叩门,不待他开口,门就被猛然推开。
海棠三两步跑到他面前,扔掉他手中文书,冲他绽开个大大的笑脸,“堂主,想我了没?”
陆子溶难掩讶异,“你怎么来了?”
“堂主难道不欢迎我?”海棠轻快道,“我听说跑掉的那些堂众在京州闹事,刚好总堂那边没什么事,我就过来看看喽。”
一听便知是借口。陆子溶深深望着她,片刻之后垂下眼睫,“傅陵给了我解药,不过无法彻底解毒,只能延缓发作。药丸数量有限,粗略算算,小半年应当不成问题。”
海棠怔住,直勾勾望着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手下敲门来报:“堂主,齐务司的大人来过了,说重九堂案仍未开始审理。不少嫌犯受了伤,主犯冯逸伤得尤其重,要先给他们疗伤呢。”
陆子溶沉下脸色,“那日是在山谷中包抄了他们,应当直接束手就擒才是,为何会受伤?莫非是押送回城的路上,官兵对他们动了手?”
手下道:“方才属下也是这么问的,可他们支支吾吾不肯说清……若真是殴打嫌犯,这可是该治罪的啊!他们一定有什么在瞒着我们。”
陆子溶起身,“备马,我现在就去京州府。”
陆子溶此时没有官职,不便直接进京州府,遂到齐务司叫人。齐务司鲁侍郎听说嫌犯受伤,执意要和陆子溶一起前往。
京州府里,几名负责此案的官员仍未散会,听说齐务司来了人,便道:“并非我们有意拖延,实在是嫌犯尚在疗伤。再过几日,定会叫你们一同审案。”
鲁侍郎道:“那嫌犯为何会受伤?不是在京州府受的伤吧?”
几人顿时沉默下来,互相看了看,都低下头。
陆子溶此时上前,冷冷开口:“不说的话,我们去牢房问嫌犯也是一样。”
对面终于有人将他们拉到一旁,压低话音:“是回来的路上,自己人打的……这事您几位就别管了,不是多重的伤,不会耽搁审案的。”
鲁侍郎急了:“自己人?京州府的兵么?擅自殴打犯人可是要入罪的,你们办了没有?”
“不是京州府,当日东宫也派了人前去捉拿重九堂,动手的就是他们……那时候太子殿下也在现场,定会用私刑处置,京州府就不管了。”
众人一愣,这才明白京州府为何遮遮掩掩,毕竟谁都不想得罪东宫。
——除了陆子溶。
“东宫侍卫乃是朝廷命官,而非太子家奴,犯下罪责,理当由京州府处置。你们让太子动用私刑,莫不是要陷他于不义?”
一向淡泊的陆子溶忽然抬高话音,屋外都听得见。这话将他们逼得没法,主审的京州府丞只好摆摆手道:“那就去趟东宫告知此事,请太子殿下交出当日在场的侍卫,来京州府受审——哦不,询问案情。”
结果来的不只有几十名东宫侍卫,还有傅陵本人。
京州府几人在太子的旁听下胆战心惊地审问了侍卫,向他禀报道:“这些侍卫殴打嫌犯,口供确凿,按律应每人领二十鞭。您看这样行吗?若是不行……”
“有什么不行?你们是按规程办事,孤不会多说什么。”傅陵朝众人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陆子溶肃声开口,“依照方才说的律法,殴打嫌犯者每人二十鞭,其首领四十鞭——当时的首领应是何人?”
气氛一度沉至冰点。方才的审问清晰明了,傅陵既是这伙人的首领,也是第一个动手的。
京州府丞朝陆子溶使眼色,“这……若是勋戚获罪,京州府都是要上报的,而且那都是重罪。这点小事,又没死人,陆公子就……”
“若没死人就不予追究,又何必定下这条罪名?我不认什么勋戚,我只知道此人带手下打了重九堂嫌犯,京州府不管,我替你们管。”
陆子溶唤来随行的致尧堂护卫,指着傅陵道:“将人犯拿下。”
致尧堂几人迅速制住傅陵,交给齐务司的随从。京州府和东宫护卫要上前阻止,陆子溶的话语气势逼人:“此案齐务司参与审理,有处置人犯的权力。谁敢拦着,以妨害公务论处。”
齐务司的鲁侍郎望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傅陵朝他微微点头,鲁侍郎才明白当前的局面。今日之事定会传出去,傅陵消除影响的最好办法并非堵谁的嘴,而是干脆认下这罪名。反正在场都是自己人,做做手脚,谁又能真打他四十鞭呢。
鲁侍郎命令手下将傅陵押到堂中,接着,陆子溶将屋里众人赶出去,只留侍卫和书记。他将方才审问到的事实与傅陵核对一遍,对方一一招认,书记则在令状上写下了的判决。
陆子溶下令将傅陵送到牢房,那些伤人的侍卫正在牢里接受鞭打。傅陵被带进最靠里的一间,绑在刑架上。
跟来的鲁侍郎惶恐地跪在他面前,“殿下恕罪,今日得罪了。”
他吩咐手下给傅陵松绑,却被陆子溶拦下。陆子溶道:“罪刑得当,你跪什么?取刑具来,这四十鞭我来打。”
“这……就是做给外人看的,陆公子,您别真打啊!”
“无碍,你们下去吧。”傅陵看向众人,“陆公子铁面无私,孤自己犯下罪行,受着就是了。”
鲁侍郎仍然担惊受怕,可太子殿下都这么说了,他只好带人离开。
牢房里只剩下二人,陆子溶打开装刑具的柜子,京州府大牢的刑具种类齐全,光鞭子就有十几种。他挑了其中最粗又带倒刺的,在盐水里蘸了蘸,回身就往傅陵胸前甩了一鞭。
“嘶……”
傅陵倒吸口凉气。
陆子溶反手又是两鞭,划破对方的衣料和肌肤,倒刺勾出几道殷红的痕迹。
傅陵猝不及防,疼得面容扭曲,“我打了重九堂那帮叛徒,你何必跟我过不去……”
“那些人里,有多少是叛徒,又有多少是受人蛊惑?案情尚未审明,你就动用私刑?”陆子溶手上动作未停,话音冰冷,“他们曾是我致尧堂的人,你算什么东西,轮得着你来打?”
寻常鞭刑都是打身后,陆子溶却偏把人绑在架子上,照着身前打。前头本就更加敏感,加上傅陵有旧伤未愈,疼得不由自主地挣扎,喘息道:“陆先生……你轻点……好狠……”
“你该庆幸动手的是我这个病秧子,从致尧堂换个人,四十鞭就能要命。”
陆子溶话音毫无波澜,动作愈发狠厉,弄得傅陵身上新伤叠旧,血珠滴落一地。
傅陵从汹涌的疼痛中抬头,死死盯着对方,咬牙道:“你说你不恨我,这怎么可能呢。我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若我是你,也会恨我自己的。”
“若这样就能解你的恨,你打死我也不要紧。”
这话翻出了陆子溶前世的记忆,透过面前这个人,受辱的一幕幕浮现眼前。在清脆的鞭子声中,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恨这个人的,因为在每一次划破血肉时,他感到了清晰而强烈的快意。
“当初我落入罗大壮手中,全是拜你所赐。他也爱用鞭子,现在我还给你……”
向来清高淡泊的人,将一抹恨意凝聚于鞭尾,把架子上的人划得七零八落,血迹溅了满墙满地。
傅陵终于把持不住,疼得叫出声来,在鞭子响亮的声音中,混入生不如死的哀嚎。
“你擅自前往凉州,为罗大壮所擒,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若知道,怎会放你走……”
这话点燃了陆子溶的怒火,他手臂已然发酸,却突然力大无比,猛然一鞭照着对方伤痕密集处下去——
“啊——”
傅陵发出整个京州府都能听见的叫喊。
“的确同你没有关系,只不过是你派来的侍卫得了我不死便袖手旁观的命令罢了。你只想看我受辱,不想看我死,同你没有关系。”
最后一鞭,陆子溶放弃了傅陵那千疮百孔的身体,抽在了他脸颊。那张俊朗无双的面容上,突兀地生出一道血痕。
他正正好好打了四十鞭,解开捆人的绳子,架子上的人早已无法站立,砰的一声倒在血泊中。
陆子溶扔下鞭子,面色恢复平淡,拍了拍手上的土,正要往外走,听见身后传来虚弱的:“陆先生……”
他脚步一顿,“怎么,想求我给你留点面子,别让人看见你这副模样?”
“不是……”傅陵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似费了极大力气,“你去凉州找罗大壮,侍卫不是我派的……东宫有些人看不过你,兴许是他们……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会真的害你,我一直很……很……”
话音低了下去,傅陵像是昏倒了。
陆子溶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傅陵竟直到现在还觉得,他害自己的那些事,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关系么?
作者有话说:
我一直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