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那颜回到寝殿后,兴奋了一整夜,拥着被子翻来覆去也难以入眠。考入仙韶院固然是她的理想,她以为这便是顶峰,然而能得俞怀风亲自悉心传教,并不是一般仙韶院学子所能享有。
大宸宫廷首席乐师选择了她来传承衣钵,她又兴奋又难以置信。
她心潮澎湃只是因为能够追随最优秀的乐师,能够攀登乐律国度的高峰。此时的她自然不会想到,二人师徒传承最终将带来的结果与宿命,亦不会想到将为帝都带来怎样的命运。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清早才沉沉睡去。既然俞怀风已允许她不学五经儒学,她便放肆地在寝殿睡觉,不去课堂。
黄昏时分,她睡足起身,更衣梳妆。眼角瞟见从府里带来的衣裳,一时动了念头,想壮着胆子在仙韶院穿一回。湖蓝绸缎衣裙窄腰广袖,配以绿色丝绦腰带,是她平日最爱的一件。
发髻也重新梳成女儿模样,浓密的黑发盘成丛梳百叶髻,再加了几枝发簪。临镜一照,她被自己这副盛装模样吓了一跳,遂将发钗都拔了下来,最后只挑了一根碧玉簪斜斜插入发中。
不是盛大节日,她一般不喜面部着妆,今日也不例外。收拾妥当后已近戌时,便忐忑赶往紫竹居。
入夜的紫竹居格外清幽,明月当空,紫竹萧萧,悠悠琴音伴风而来。
上官那颜循着曲音穿过一重重院子,来到最深的庭院。
皓月悬空,月华如水,院中格外清明。俞怀风着一袭白袍,坐于树下的石凳上,膝上搁琴,正低眉弹拨。清风穿过他飘动的袖角,在反射着皎然月光的琴弦上舞动。
上官那颜走进庭院,看到这一幕,便几乎要停了心跳,呆立当场。
早已察觉有人到来,凭脚步声,俞怀风已判断了来人,因而并未格外注意,只将一首曲子弹尽。
拨到尾音时,他才抬头。
上官那颜一袭长裙垂地,束腰窈窕,身段婀娜,自月下行来,腰间丝绦漾动如水,衣袂上的月光跳动浮越,映在她脸上,如仙如画。
俞怀风指端一扫,曲音久久回响。上官那颜与他目光相撞,一怔的时光,心里还诧异了那尾音不该如此收尾。
“大司乐!”她上前行了一礼。
俞怀风一指身旁的石凳,道:“坐吧。”
上官那颜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后,不太敢抬头看他,虽然她极想多看几眼,最后只是迟疑着道:“大司乐,我父亲那里……”
“这个无需担心。”俞怀风也不看她,只抬头看明月,“今夜叫你来,是让你行个正式的拜师礼。”
上官那颜喜出望外,终是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神色,等待一个怎样的仪式。俞怀风移过目光看她道:“最后问你一遍,是否有十分的诚心,是否不会后悔?”
“弟子有一百分的诚心!自然不会后悔,为何要后悔呢?”上官那颜急切地回答,明眸在月下格外有光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俞怀风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神色有些不可捉摸。她眼中清澈,尽是柔和的月光,而他身处皇宫,何谈清澈可言?他又该如何对她说。
“倒是我要求过分了!”他抱琴起身,白袍胜雪,望月而笑, “人生何曾不悔!你此时有诚心便够了,至于今后悔不悔,都随你。”
“大司乐!弟子不悔!”上官那颜忙起身表态,站定了望着他。
他一垂目,瞧见她端妍的打扮,轻轻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上官那颜不知道从他眼睛里瞧见了什么,一时间有了几分警觉。俞怀风同时看出她的疑虑,并不介意,想起她沐浴时昏迷中的状态,不禁笑道:“你天生感觉敏锐,自保能力强。无论对什么事都持有怀疑之心,所以你不喜正统的儒学。无论对什么人,你都没有亲近之心,所以你从相府搬出,独院别居。”
见他对自己分析如此透彻,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这些根本问题,上官那颜愕然,不禁离他远了一步,有些怯意地看着他。如果有一人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那么此人不是知己就是敌人。她不想要知己,当然更不希望他是敌人。
“大司乐你自己何尝不是呢?你如果不是怀疑一切,为何紫竹居仆从只有两三人?”上官那颜不知为何,口不择言地顶撞过去。
俞怀风显然不曾料到她会反驳这些话,一时愣了愣。
上官那颜想到自己是来拜师的,遂赶紧闭嘴,在他阴晴不定的目光下,只得道歉:“对不起!弟子不是有意冲撞您!”
“无意中都这么厉害,若是有意,那我岂不是没有容身之地了?”他一句玩笑话,轻松带过了这一节。
“是大司乐先咄咄逼人的。”她垂头嘀咕一句。
俞怀风重又坐回石凳,冷着目光看她,“小辈在长辈面前岂能如此无礼!一点重话便听不得么?”
她将头垂得更低,眼睛瞧着自己的裙角,双手将腰带扭成了绳子。
看出她的不安,他才将语气一缓,“你是打算继续揭我的短,还是打算入我门下?”
上官那颜赶紧抬头道:“弟子愿拜入大司乐门下!”
俞怀风正要指示一下,却瞧见她眼里点点的泪光,并盛着一片的月影,当时便忘了舌端的言语。
上官那颜悄悄抹了泪,立即破涕为笑。
俞怀风一指石桌上的杯盏,淡淡道:“奉我一杯茶,算是仪式吧!”
上官那颜立即倒了茶水,捧到他面前,冲他笑了笑,又一转眼珠,跪了下去。她神色忽而一凝,望着头顶的皓月,一字字道:“上官那颜今夜拜大司乐为师,从此听从大司乐教导,今生不悔,弟子此心,天地可鉴,明月可察!”
她语声清脆,如月下弦泉之声,一句句荡在一院紫竹萧萧声中,浸在天地月华之中。月光毫不吝惜地照在她扬起的面上,投在她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将她的郑重塑成永恒的瞬间。
半晌,俞怀风才从一地的月影中接过她奉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上官那颜跪望着他,喜上眉梢。俞怀风将她扶起,把手中的七弦琴递给她,“这是我收藏多年的九霄环佩琴,赠你为证。”
上官那颜一阵目眩,九霄环佩?这真是古书上记载的名琴——九霄环佩?琴乃伏羲式,松黄杉木所制,白玉制琴轸、雁足,刻工精美。琴身有暗补红色漆,间以历代修补所用墨黑与补漆,月光下可见琴背刻有篆书“九霄环佩”四字。
她接在怀里,乐者向来爱琴,她几乎喜极而泣,“大司乐,这琴太贵重了,我收藏它会不会折寿?”
“反正我收藏了有些年头了,要折寿我也折了一半了。”他不在乎地道。
上官那颜把琴抱在怀里,打量他神色,目光忐忐忑忑。
俞怀风从袖中取出一支箫,头也不抬,便道:“有什么话直说。”
“弟子……想问问……大司乐的年纪……嗯……大司乐贵庚?”
俞怀风将竹箫横在指间,幽深的目光看向她,沉声道:“不可问!”
“为什么?”她不解,直言道:“弟子今岁十六,大司乐为何不能说?”
“你还太小。”他沉吟良久,“我一说便觉老了。”
原来如此!上官那颜乖巧地连连安慰,“不老不老!大司乐不老!”
“不老么?”俞怀风看她一眼,轻声一叹,“岁华终暮,年不复。”
上官那颜第一次见他话语中有萧索之气,不禁大为愕然,脱口道:“以大司乐这般的倾世风华,还会感叹岁月么?”
说完,她便发觉此言极为失礼失态,遂羞赧不已。
俞怀风笑着瞥她一眼,“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上官那颜不言语。他实在小看了她。从前在家,她什么书没看过?男子的气度风华,她又不是没在传世美男子的画册中品评一二!不过,她的这些往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大司乐要吹箫么?”她岔开话题,指着他手中的紫竹箫问。
俞怀风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你的箫曲怎样?”
“还……可以吧!”
“试试。”他将竹箫递到她手中。
这是他用过的箫么?上官那颜把九霄环佩琴放到他膝上,战战兢兢将紫竹箫送到唇边,退回到石凳上坐着,静坐凝虑,吹响了一曲。
俞怀风闭目静静听着,待她吹完一首后,他拨响了膝上的琴弦,重新将她吹奏的曲子弹了一遍,中途略有改动,自然又是别样一番意境。
上官那颜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她自己作的曲子,他听一遍就能修正她的不足,并完整地重奏一遍!
她还在目瞪口呆,俞怀风又推敲了一番,问道:“这曲子叫什么?”
“还没有起名。”
他目光漫漫,掠过月下紫竹,落到上官那颜身上,遂笑道:“既是你的曲子,就叫《紫颜录》吧?”
上官那颜不好意思道:“若不是有大司乐的改动,也不会这么好听。不如——不如就叫《风颜录》吧?”
“哟,二位好兴致啊!不巧,又打扰了!”紫竹林后,一人笑着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