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半睡半醒间,难受至极,连呼吸都牵得肺腑阵阵痛楚。想彻底清醒,却醒不过来;想沉沉睡去,却又难以深眠。极度的煎熬中,时远时近的缕缕檀香钻入她呼吸中,不知为何,寻到那熟悉的馨香,才得少许的安宁。
夜半时分,血脉畅通了几分,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趴着的睡姿不太舒坦,想翻个身。翻到一半时,头一偏,看到烛火下的人影。
见她有了动静,桌旁看书的某人起身走了过来。上官那颜转过脖子一看,那袭白色的衣袍让她想起来吐血的一刻,遂扭过头,又重新趴在床上。
“要喝水么?”那人来到床边问。
上官那颜闭着眼睛,不答。
“睡着了?”他低声问。
她不动,亦不答。
他一揽衣袍,坐到了床沿。
“我要回家!”许久,上官那颜闷声闷气突兀道。
“又没人不许你回家。”他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她语塞,又许久,她再度从塌上半撑起身,想要翻身,然而又只翻到一半就再翻不过去。不过,此时她不屈服的目光却正好落到他身上。俞怀风坦然与之对视。
她半撑着身,坚定的目光望着他永不见波澜的眼睛,闷声问道:“观音血是什么?”
“与你无关。”他静静道。
她眼里骤然聚起愤怒,“与我无关,我会成这副样子么?”
俞怀风清凌凌地看着她,“好像不是我害的。”
不是他害的,却是他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打得重伤!想起那时他的冷漠与淡然,她似乎明白了几分,心中沉入谷底。
胳膊一软,她翻的半个身也快维持不住了,即将再度倒回塌上时,他忽然伸手扶住了她,将她翻个身,让她坐了起来。终于得以换个姿势,她长吁了口气。
俞怀风起身到桌边倒了杯水,又回到床边,将水送到她嘴边。她这才发觉自己早已口渴,便捧着茶杯喝了起来,喝得茶水都撒到了衣襟上。俞怀风目光落在她眉心处,若有所思。
“善舞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她喝完茶,盯着他问。
“没意思。”他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回到桌上。
上官那颜暗自顺了顺气,目光聚到他身上,一腔话正要吐出。俞怀风转身看她,眉头一轩,“怎么?想叛出师门了?”
霎时,她喉头一动,话语都咽了下去。俞怀风正襟危坐到桌边,淡淡看着她。那目光下,她想叛也叛不出了。
垂头看见衣襟上的斑斑血迹,她又抬头,朝他看过去,“你收我为徒,是因为我是观音血的继承者么?”
“别人说的话你都记得牢牢,我说过的话你便记不住一句。”他继续在灯下看书。
上官那颜不言语,慢腾腾地爬下床,打开了房门。
“去哪?”俞怀风放下书,看她一眼。
“我的琴,落在院子外。”
“在屋里。”他一指房中的檀木琴架,又低头看书。
上官那颜急忙过去,抱起架子上的九霄环佩四下察看,见一处琴弦有新修的痕迹,她心中一紧,难道还是受损了?
把琴抱到桌上,她急不可耐地试音,试完音后,不由自主弹起了曲子。沉浸到乐曲中,她便忘了身上的伤和痛。琴音淙淙,江流婉转,房内尽是雅和古调。
“宫商变调错了。”俞怀风一面看着书一面随口道。
琴音戛然而止,上官那颜稍作回忆,重返方才变调的地方,再弹一遍。
“还是错了。”俞怀风翻过一页书,又道。
她再试。
“错。”他再道。
上官那颜索性不弹了,脸颊通红,气息不畅,眉心又现嫣红的痕迹。俞怀风放下书,将她面前的琴转了过来,弹了一遍方才变调的部分。上官那颜盯着他修长灵动的手指,眼睛便转不过来了。琴师的一双手当真是绝妙无双!她心内感慨着。
俞怀风抬了抬眼,见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语声便沉了几分,“心思又去了哪里?”
“啊?”上官那颜回神,“我在想曲子呢!”
“是么?”他瞧着她。
上官那颜目光一垂,据实道:“大司乐你、你的手指很好看……”
房内静了片刻,上官那颜慢慢瞟了过去,就见俞怀风沉着目光瞧着她。她心里暗道糟糕,只怕这话说不得。正想要道歉,他却缓缓吐出一句:“多谢夸奖!”
上官那颜暗自松了口气,他却继续道:“既然心不静,那就背背书吧!”说罢,他将方才看的一本书扔到了她面前。
背书?这有何难!上官那颜淡定地拿起了书。
封面上赫然的“中庸”二字映入眼中,她眼前一花,心内一紧。让她背儒家经典之一的《中庸》?忽然间,背上的伤又隐隐作痛了。没记错的话,她是十岁就把府里的四书五经尽数烧了个痛快。
“大司乐!”她赶紧拉住了起身要走的俞怀风,“弟子、弟子伤未痊愈,似乎又有吐血的迹象……”说着,她面上现出痛苦状。
俞怀风低头看她一眼,毅然将袖角扯回,“放心,你暂时不会有那么多血吐。细品儒学,便于养身,明早背给我听。”
上官那颜痛苦万状地看他开门走了出去。此时,似乎是夜里丑时,离天明不远。
她难道不是身负重伤么?她难道不是无辜陷入他与公主的某种纷争而险些丧命么?怎会落得在深宵背酸儒经学的地步?
艰涩地拿起书,在即将开始的精神折磨前,她忽然有了疑惑。俞怀风之前在桌旁看书,看的就是这本《中庸》,他竟会看《中庸》?以她暂时对他的了解,她初步判断他是和她一样厌烦儒经的人,他书房里几乎没有一本儒家经典。
细品儒学,便于养身。他说。
上官那颜伏倒在桌上,万分苦痛。
辰时一刻,东方既白。上官那颜将书卷的最后一页合上,眼皮沉重地抬都抬不起。勉强将一本书背完,她才顿悟受罚的缘由。竟是不该犯了尊上。
吹灭蜡烛,她揉了揉眼睛,走出了这所为她在紫竹居设的房间,向俞怀风的别院慢腾腾走去,边走边默记。
空落修严的庭院沉浸在清早的寂静中,上官那颜走到院中,停在了正屋门前,脚步犹豫。不知道他起了没,会不会又撞到什么她不该撞见的。第一次在这院中撞到他未梳妆的样子时,他那寒可浸骨的目光,至今还让她畏惧不已。
“进来。”屋内稍显萧散的声音传来。
她提着的心落回原处,抬手推开了门,一脚跨进去。
“大司乐,我背完了……”她目光在屋里寻找,直直撞到一人,竟是望陌!他站在屋子中央,不深不浅地看着她笑。上官那颜愣了一瞬,目光又继续寻找,这才看到屏风后坐着的俞怀风,另有个女子的身影在旁,正给他束发。
“背来听听。”他在屏风后道。
上官那颜瞟了一眼望陌,便打算无视他的存在,背起了书,“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望陌瞧她一副正经的模样,不由失笑。
上官那颜扭头横了他一眼,又继续背书,“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现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望陌从袖中取出折扇打开,将自己半个脸掩去,显然是在暗中嘲笑她。上官那颜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果然见他眼里全是肆无忌惮的欢愉。
她一咬牙,不睬他,接着背书,“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她语声有度,抑扬顿挫,缓缓背来,大有酸儒夫子之相。望陌险些笑出声来,遂赶紧一手捂住了嘴。
上官那颜忍无可忍,低声骂了句:“无耻!”
屏风后,为俞怀风梳发的女子突然扑哧笑了一声。上官那颜脸一红,赶紧压下了怒气,继续背书。然而,愤怒之下却忘了下文,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她急得脸更红,明明背过四五遍了,怎会忘记呢!
望陌收了笑,一手指着自己,唇语“君子”,再将扇子指向她,唇语“小人”。上官那颜正要发火,突然醒悟,忙接着背道:“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接下来,她顺畅地将一卷书悉数背完,望陌再未打岔。
俞怀风从屏风后走出,他身边的女子也跟着走了出来。上官那颜一看,竟是绿萝,那个趁她病中,来套她话的人。绿萝垂着目光,依然如当初照顾她一般的娴静寡言。上官那颜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殊无好感地转过了头。然而念及那时缠绵病榻,只有她在身边悉心照顾,她也的确依赖了她一段时间,便又将心里的怨意打散了几分。
她正种种心思混杂,俞怀风这时道:“这次勉强过关,下次背书不可心猿意马。”
“是!”她低头时,一道犀利的目光向望陌扫去。望陌只作不见。
“下去吧。”俞怀风淡淡瞧着她,“以后再不用心,可不止背一本《中庸》这么简单。”
“弟子记住了!”她垂着脑袋,心里暗想,这话分明是恐吓她不可轻易得罪他。一时失言就换得一夜不眠地背书,若以后不小心有什么地方冲撞了他,她该会落得怎样田地呢?“大司乐,弟子可否告假回一趟家?”
俞怀风一沉思,“务必在明日巳时初刻赶回!”
上官那颜答应了一声,急匆匆转身去了。
俞怀风目送她走后,望陌上前道:“大司乐,皇兄命弟子邀请大司乐,十日后出席皇兄生辰宴会!”
“既是太子殿下相邀,敢不从命!”他客气地应了下来。
望陌道了谢,又吞吞吐吐道:“大司乐,弟子……可否告假一天?”
俞怀风看他一眼,“你向盛夫子告假便可。”
上官那颜稍作收拾,取了出宫令牌,便心急火燎地出了仙韶院。离家这么久,不知欣儿怎样了,应付爹爹那边是否顺利。
大明宫里,忽然起了一声马的嘶鸣,一阵踢踏声从身后赶来。一匹大宛马旋风般到了她跟前,马上那人笑了一声,向她伸出手来,“等你走回家,天都黑了,恁般好去处都来不及玩了!”
她闻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