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正好。”俞怀风望月道。
上官那颜应和地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做什么?”她终于收拾完脸上的泪痕,问他道。
“悟道。”他轻瞥她一眼。
※ ※ ※
上官那颜一路好奇地跟着他走出紫竹居,出了仙韶院,在宁静肃穆的大明宫里夜行。宫中禁卫军巡视,见深夜尚有人随意走动,欲要喝问,待看清对面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仙韶院掌院,便自动避于一旁,让二人先行路过。
上官那颜只知夜里不能出仙韶院,更不可在大明宫里随意穿行,却未料也有人可例外。望陌敢在大明宫日间纵马,俞怀风可在大明宫夜中漫步,有封号、有地位果然不一样。唯独她,在这宫里不得自由。
念及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她忽觉落寞。
俞怀风领着她穿过一座座宫殿,四下唯闻夜风,安静地令人心中愈发荒凉。
“大司乐!”她打破令人郁卒的沉寂,又觉与他地位悬殊,“您在这宫里待了多久?”
“二十年。”他语声清幽。
上官那颜仰望着身旁的他,惊讶之极,“您被封大司乐称号是什么时候?”
“定曦六年。”
“那是十五年前呐!”上官那颜钦佩不已,脱口道:“这么说,我才刚满周岁的时候,您就已经是大司乐了,好厉害!”
他眼里却是岁月呼啸,二十年也不过一弹指,在这深宫,竟已有二十个年头了么?
上官那颜见他不语,自己转了转眸,又道:“圣上封您为大司乐的时候,想必那时您还年幼吧!”
俞怀风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又想打探我年纪?”
被一眼看破,上官那颜十分自然地摆了摆手,望月叹道:“我只是感慨,大司乐您年少有为,才华绝世,多令人羡慕!”
“羡慕?”他眼眸一冷。
上官那颜有些不明所以,掰着手指掐算,“您目前大概也就三十来岁吧,绝不超过三十五,二十年前您刚入宫时也许还没有我大,五年后您被封大司乐时大概二十岁,弱冠之年便执掌仙韶院,当真是……天纵奇才!”
俞怀风似笑非笑,看她自顾自地掐算,也不打断,只在她“天纵奇才”四个字说出,他才笑得淑清骨寒,“你可知天纵奇才一般是天不予寿?”
上官那颜蓦然打了个寒噤,呆住了,望着他难以转眸,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刹那如死灰,脸色也忽然变了。
觉察了她的异样,俞怀风笑道:“太液池就在前方,快些走吧!”
上官那颜下意识扯住他袖子,定定看着他道:“天不予寿是什么意思?”
“我随口一说罢了!”
他不是会随意瞎说的人,上官那颜知他在回避,愈发觉得心寒,紧紧捏着他袖角,有冰凉的液体漫过了眼角,“大司乐我不要你的大圣遗音了,我该死,不该诅咒你百年后,我、我错了!天增岁月人增寿,你寿与天齐,仙福永享……大司乐……师父……你不会没寿的……”
她最后已言语混乱,不知所措地表达。俞怀风按着她肩膀,笑着替她拭去眼角滚落的泪水,“有相士说我福深,可活过七八十,不必担心。”
“真的?”她含泪,怀疑地瞧他。
“真的。”他点头。
她见他眉骨绵长,天庭饱满,面相书上一般说这类人是有福之相。她吸了吸鼻子,抬袖一抹眼泪,放心地笑了。
俞怀风转过目光,眼里笑意散在月华下,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七八十打个对折,福浅缘薄,不过如此罢了。
上官那颜兀自高兴,指着前方氤氲雾气,“那就是太液池吧?”
月下大明宫,太液发清辉。
太液池位于大明宫内廷的中心地带,占地庞大,水域开阔,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散落其间,以数百桥廊亭榭连缀通围,气势如虹,磅礴瑰伟。夏时,有无尽荷花开满水上,清香缥缈,如梦似画。此间月下,水汽蒸腾,薄雾朦胧,便似一幅仙洲图画搬到了人间。
上官那颜痴醉当前。如此人间仙境,该不是在做梦吧?
俞怀风与她二人行在画廊上,夏夜荷风吹来,真让人如饮仙酿,不思人间。
她手扶着刻有莲花纹的廊柱,眺望月华中轻纱笼下的岛屿,不由喜笑颜开,回头瞧向俞怀风。
只是一眼,她便又转不开眼睛。八角重檐楼阁下,雕梁画栋,月下水波澹荡,一切的光辉皆成了他的背景。他青衫落落,立于荷旁,月光洒下,衬得他如这仙境主人,展眸间,便花开刹那,合眸时,遂浮梦寂灭。
上官那颜出神地瞧着他,心里起起落落,鬼使神差地走到他身边,拉着他袖子,傻笑道:“这是何方仙人?为何遗落人间?”
她清光湛然的眸子含笑凝睇于他,虽言语有些不敬,俞怀风此时也生不起气来,只是打落了她的手,继续缓缓行在荷间。
她跑到他前面去,几乎要载歌载舞在这画中,见廊外有支荷花开得甚好,便够着手去采摘,半个身子都倾在水面上。够来够去,始终只是碰着一片花瓣,不由着急。
俞怀风伸手将她拉了回来,“这处算不得好,采荷当采水中央。”
语声弗落,他便带着上官那颜纵身而起,凌波而行,遥遥向太液池的最中央行去。
上官那颜首次御风踏波,起初有些惊慌,总担心落水,而后发觉颇为有趣,便不再害怕,心情雀跃地极目四顾,看尽月色。荷丛自她脚下掠过,在这朦胧月色中,当真有羽化之感,飘飘欲仙。
二人相携凌波的身影映在水中,她偶尔瞥见,心中便是一跳。有些许不知名的慌乱,不欲去探寻,便转头开怀地赏荷。
上官那颜不安分地四下扭动满足各种好奇,俞怀风也能保她不沾一滴水。待到水中央,他一展袍袖,探手一摘,一朵硕大的红莲便怒放在他指间。他凌空折身,再踏波向另一方向,不多久便带着上官那颜落到中央的水榭间。
刚落地,上官那颜便凑到他摘的红莲前,极力称赞,“好大的水莲!好美的花!”
她将那朵红莲抱到怀中,低头不住地赞叹。
红莲盛放,开尽一世!
俞怀风目光笼罩着少女与红莲,唇角泛笑,“那颜,你可愿如这红莲一般,怒放在这大明宫最高处?”
“嗯?”她不解地抬头,眼眸里还有无尽的喜悦未曾褪去。
她黑瞳深处的光亮顿时压下了一池的月色,俞怀风瞬了瞬眼眸,才终于看花是花,看水是水。
“大司乐,你说什么?”她抱着红莲,上前一步走到他跟前,不解地仰看着他。
“人间仙景,寂寞荷塘,你可愿做这里的主人?”他静静瞧着她道。
“这里的主人……”她凝眸疑惑道:“不是圣上么?”
俞怀风漫漫目光掠过满池月色,最后停栖于她头顶,一笑化之,“江山风月本无主,有闲便是主人。”
“哦。”她点头应了应,又继续赏荷,不一会儿,又抬眸,疑惑地瞧着他,“大司乐,你、你要把我放到大明宫最高处?”
他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
上官那颜仰着脖子寻找最高处,太液池内有巍峨的殿堂,池外有高耸的宫殿,哪里才是最高处?
“高处不好!”她低下仰酸的脖颈,抗议道。
“为何不好?”他无喜无怒。
她再抬眸时,脸上少女憨厚的笑容已退去,“我爹爹是中书令,大宸的宰相,位极人臣,他却少有开心的时候,也少有对人言的时候,即便是对他唯一的女儿,他也不愿坦露衷肠。——大司乐,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最后一句,已然不是一个少女的语调。
俞怀风沉眸看着她,“那颜果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其实你心中已有计较的吧?”
她又上前一步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脸上泛着沉毅的光辉,“大司乐……不……师父!那颜以后不叫你大司乐了好么?你是那颜的授曲恩师,是那颜最敬慕的人。虽然,师父你的一些举止,让人难以理解,但是那颜一直都信任你!”
俞怀风抬眉笑了笑,“你是要劝我?”
“我只是不懂。”她慢慢垂下头,语声低沉。
“将来你会懂。”他忽然止了笑,沉声道:“你既然认我是师父,我且问你,你在我面前是否坦诚?”
上官那颜眉头纠结了一阵,“曾经有些不坦诚……”
“以前的,我不计较。”他肃然,“今日我问你话,你老实回答。”
上官那颜心中蓦地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俞怀风默然等她回复,她只好忐忑地点了点头。
“你心中可有喜欢的人?”他直截了当地问。
上官那颜脸色刷地红了,与她怀里的红莲交相辉映。
如此反应,结果不言而喻。俞怀风不再等她答复,扬手拍在了身旁一根廊柱上。上官那颜只听“喀”的一声,脚下蓦地一空,人便往不知什么地方坠了下去。
她心中一慌,紧紧拉着他的手,刚要惊呼,俞怀风一把捂住她的嘴,“别怕!”
她睁开眼,见他发丝飞舞,原来二人一起往地下不断坠落,她则紧紧躲在他怀里微微颤抖。俞怀风一手搂着她,面容平静。
上官那颜挨着他身体,这才稍稍定下心,然而语调却还是有些颤抖,“这是要坠入地狱么?”
“是密道。”
坠了许久都不见底,无尽的黑暗包拢,她手心沁出汗来。俞怀风将她抱紧了些,一直不再言语。
凭着地底风向,俞怀风把握好了时辰,一扬袖,呼啦一声,十数盏明灯齐齐燃起。
上官那颜从他怀里抬起头,一时间睁不开眼,直到被他化去冲力,轻轻落到地上,才勉强睁开眼打量四周。
幽长的密道延伸在前方,不知通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