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怀风从壁上取下一支火把,拉着上官那颜一步步往密道深处走去。上官那颜的视野只在火把照亮的范围内,前方是黑暗,走过的地方再度陷入黑暗。安静的密道里只闻火把嗞嗞燃烧的声响。
愈往前,寒意愈浓。连绵不尽的黑暗如一张吞噬人心的妖兽之口,她心里的恐惧一层层蔓延。
俞怀风不顾她的退却,一步步行得极为坚定。
“要去哪里?”她声音细小,如同担心会惊动什么似的。
俞怀风却不回答她,只看向前方。
上官那颜见他一脸冰霜不近人情,不禁有些怕了,颤声道:“师父……”
他低头看了看她,“你得悟道才能攀上大明宫的最高处。”
“悟什么……道?”她牙齿都有些发抖。
“有我在,你不用害怕。”他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上官那颜觉得越来越冷,手心冰凉,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手,有些暖意,便一寸寸握过去。他手心的温暖瞬间消解了她的寒冷。
俞怀风也由得她去,并未将她甩开。
静至极处,唯闻幽深的密道内滴答的水声。
火把照亮的前方,一方石墙壁立。上官那颜尚在疑惑,难道走到了尽头?却见俞怀风扳动了侧壁上的机括,石墙轰隆隆升起,洞开了大门。
他们从门下走过,俞怀风再按下了内里的机关,石门又轰隆隆降下。又行得一段,愈发寒冷,上官那颜紧挨着俞怀风取暖。
他瞧了瞧她单薄的衣衫,终于伸手扣住了她手腕,渡她真气,助她御寒。
又不知走了多久,滴答的水声愈加清晰,前方黑暗里有处荧荧发亮的地方吸引了上官那颜的目光。俞怀风停了脚步,将手里的火把抛向了斜前方,“忽”的一声,石壁上嵌着的火盆被点燃,顿时照亮了整个密室。
上官那颜这才惊讶地发现,这处密室开阔无比,正中央一座亮荧荧的寒玉石床上斜躺着一个长发散至地上的男子,他衣衫不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侧身面向她和俞怀风。
石床上的寒光映得他肌肤剔透,五官绝美。上官那颜心中砰地一阵乱跳,那、那不是当初她误闯地牢遇见的妖媚男子——塞北观音么?
他身上的衣衫似是随意一裹,露出大片凝脂般的肌肤,几乎令女子都自叹不如。他半撑着头,侧卧石床,星眸半开,魅惑一笑。
整个密室的火光都似乎在那一刻一阵摇曳。上官那颜险些坠入那魅至人心的笑靥中,若不是想起当日与他独处的恐惧。
她一阵哆嗦,立马跳到俞怀风身后。
那绝世男子唇角微微上扬,一手捞起枕上的青丝,将身体更侧倾了几分,惑声道:“又来做什么?我正养颜睡觉呢!”
俞怀风将身后的上官那颜拉到了前面,对着那柔媚入骨的男子道:“需借你一臂之力。”
塞北观音眼里流光万转,秋水波动,凝视上官那颜,笑道:“小丫头可是想我了?”
上官那颜一阵寒颤,又要躲到俞怀风身后,无奈又被他提溜出来。
“你可有办法封住她部分记忆?”俞怀风领着上官那颜朝他走去,语声无任何起伏。
上官那颜听他竟说出这话,不禁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浑身一颤,抬头望向他,“师父你……”
塞北观音依旧躺在寒玉石床上,眸中酿满笑意,“小丫头可愿意?”
“不——”上官那颜一步跳开,转身要逃。
俞怀风身形一掠,挡住了她去路,扣住她肩膀,低声道:“那颜,我是为你好!”
“你要让我忘记什么?”她颤声,眼里起了薄雾,依然想逃。
“我要你心无所念,澄澈如水。”他眸子沉静,如万年不动寒潭,“空,故能纳万物!”
上官那颜看着他无波澜的面容,如佛陀悲悯却不动的神态,她知他不会害她,却不知怎样分辨对错。
他手上轻轻一推,她便不由自主地奔向了寒玉石床。
待她蓦然抬头,见面前一张倾城玉容,不由还是为他的美呆住了。塞北观音低笑一声,揽发半起身,将她抱上石床。
上官那颜呆呆与他对视,从他眼眸里突然看到了青衣落落的俞怀风,顿时醒了过来,转头去寻。
塞北观音扳过她的头,魅笑不绝,却对俞怀风道:“你真是花费心思了,她是你成败的关键?”
“她身负双重使命,我自然是要慎重的。”俞怀风清容淡淡。
“双重?”塞北观音低头一瞥,捧着上官那颜的脸,悲悯道:“可怜的孩子,被他挑上,你这劫数是逃不过的了。”
上官那颜心里在挣扎,然在他双臂间却动不得分毫。他悲悯的眸,比俞怀风更似佛陀,他似能望穿她的所有前世所有过往所有来世所有未来,故他更为悲怀。
他眼里悲怜眼外肆笑,低头落吻于她唇上。她再退不得分毫。
“可怜的孩子,你是爱上了什么人呢?”他明知故问,在她记忆里搜寻。
两张完全不同的脸自虚空中闪现,交错而过,又隐隐重叠。
“这是,要忘记哪一个好呢?”他笑如戏外的看客,又如天外的神佛,俯瞰人间百戏。
上官那颜跪在玉床上,眠于他怀中,灵识离开了肉体,进入一种虚空状态中,同他一起见到了那两张面孔。
“人生而有情,生而有爱。你是懂爱的,却不懂自己的爱。”他怜惜一叹,“忘记这个吧?”
他在虚空里一指,上官那颜全身一颤。
“那好吧,他既让你心无所念,就抹去你的念想吧。”他咬破舌尖,滴血于她血脉。
上官那颜蓦然开眼,对上他咫尺间的眸子,却从他绝美的眸中望见身后的人影。她下意识地回头,却被塞北观音故意阻止。
悲悯的神佛此时却有了戏谑之心,他加深一吻,极尽缠绵。上官那颜骨头酥软,动弹不得,躺在他怀里似漂浮于云端。
塞北观音一手抚着她腰身,一手托着她无力的头颈,缓缓将她放倒塌上,俯身亲吻。
“砰”的一声巨响,寒玉石床嗡嗡震动,俞怀风冷眸扬袖,“够了!”
塞北观音呵呵一笑,侧头看向他,“你就从不讲回报。”
俞怀风伸手要将上官那颜抱回,塞北观音却不放手,拍了拍昏迷少女的脸颊,笑道:“她既身负使命,不如,不如让我教她更多岂不好?”
“让你失望了,我所说的使命可不是那个意思。”俞怀风冷言。
“哦?”他笑看着他。
“我收她为徒,你以为呢?”
“彦章。”他忽然握住俞怀风手腕,静下了眸里无尽的笑意,以一种格外悠悠的嗓音对他道:“你还有多少寿数?她能继承你么?”
“最多三年。”俞怀风抬眼看他,不带丝毫感情,亦无自怜自悲,“也许一年。她有慧根,我自信能传她七成。”
“三年……一年……”塞北观音忽然松开了手,眸中一颤,一汪秋水碎开,“近来身体怎样?”
俞怀风将上官那颜从寒玉石床上抱起,点了她昏睡穴,漫漫道:“倾力弹一首曲子便得休养数日,愈发不如从前了。”
塞北观音抬头看向密室顶端,长发垂盘于石床,绝世风姿如凝固的石雕,语声幽幽,“我却不知要活多少年,将来这世间没有了你,不知还有没有乐趣来伴我无尽的岁月……”
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转身走向洞门,“你若想见圣上……”
“彦章!”他忽然叫住他。
俞怀风停步。
“那小丫头继承了我的血,便身系倾国之秘,将来自是祸水。你与她过于亲近,只怕也会殃及于你。”
俞怀风看了看怀里合眼酣睡的少女,淡淡道:“你过虑了。”
观音一笑,“我选定了她,岂能让她白担了主角儿。彦章,你余生之劫,当应在她身上。”
俞怀风身形一定,许久才道:“我不信天命!”
他抱着上官那颜离了密道,满室的光芒遂骤然一灭。
“帝都风颜,华章为祭,繁华落尽,苍生何辜!”观音语落,不再展眸。
※ ※ ※
上官那颜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看时辰,已是日上三竿。她一面懊恼自己过于贪睡,一面赶紧梳洗打扮。
梳洗完毕后,她抱了琴就要赶往俞怀风书房,拉开门,却啪地撞到一人,抬头见正是俞怀风。
他一拍她肩膀,稳了稳她身形,“不用急,准备一下,去兴庆宫。”
“什么?”她愕然,“又要去献曲?”
俞怀风摇头,“你不是成了南贵妃的干女儿么,贵妃娘娘传你过去,不用献曲。”
上官那颜顿时紧张,“那我过去干什么?”
俞怀风将她拉进门内,关上了房门,打量她一番,遂道:“重新换身衣服,不必过于打扮,但也不可过于随意。去与贵妃说说话而已,不过——这次你独自过去,当注意一些人。”
见他陡然郑重,上官那颜又紧张起来,抬手抓住他袖口,“好师父,你陪我一起去吧!”
“以后你独自来往宫廷的次数会越加频繁,难道都得我跟着?”他语气一肃。
“为什么要我独自去?”她还是哀求。
俞怀风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喝了起来,“因为你是宫廷首席乐师的弟子,须得独当一面。”
上官那颜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长吁短叹了一阵,忽又跑到他跟前,蓦然冒出一句:“师父,我将来会成为新一代的宫廷首席乐师么?”
俞怀风咽下一口茶,嘴边泛笑,“这是你的愿望?”
上官那颜将他从头看到脚,重重点头,“我想成为师父一样的人,风姿盖世,乐曲倾国!”
他嘴边的笑意泛开,不禁扯了扯她睡皱的衣襟,“那得从一点一滴开始积累,一点一滴开始尝试!”
“好!”她满口答应。
“那就准备去往兴庆宫,瞧一瞧权势之地。”
她万丈豪情又开始退潮,手心泛汗,“我、我真的得去?”
俞怀风沉下眼眸,“还要讨价还价?”
“好吧!”她耷拉下脑袋。
他忽然低声,“那颜,留心所有人的举动,尤其——绿萝。”
“绿萝?”
“嗯。”俞怀风又看着她道:“今日你还能见着一人。”
“谁?”
“东宫——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