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入兴庆宫,只有绿萝陪上官那颜同往。俞怀风只将她送出仙韶院,以目光嘱她小心。上官那颜屡屡回头看他,心中七上八下,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太没出息,当初只身一人混入芙蓉园的勇气哪里去了?
她狠狠捏了捏手心,自己如今不仅是仙韶院学子,更是宫廷首席乐师亲传弟子,有什么值得畏惧?除了大明宫,兴庆宫与太极宫都还有大批宫廷乐师,今后都将是她的对手,若不能克服眼下的胆怯,将来还怎么出人头地?
况且这次入兴庆宫,只是去见南贵妃而已。
想起南贵妃,她心中便有丝丝温暖。
从前在府中,爹爹甚少关心她,她私自猜测多半是因娘亲生她时殒命,爹爹便迁怨于她,不愿见她。自小便不知何为母爱,她总想在哪里寻得。那日献曲至尊,虽不知南贵妃是否真心与她嘘寒问暖,但毕竟暖了她的心。
一路上,绿萝并没有过多言语,她似是极为熟悉宫中路径,只尽心尽责带路。上官那颜暗暗观察她神色,未见有何异常,不知俞怀风交代她留意绿萝是何意。
经过重重验身,二人才得入兴庆正宫。宫门处一个缁衣太监领着二人往园林深处去。民间都道皇帝爱好林园文艺,喜好雅士才俊,来到这兴庆宫才切身体会到。
楼阁耸峙间,碧草如茵,树木葱郁,牡丹似锦。
“贵妃娘娘在沉香亭候着上官小姐。”缁衣太监一边带路一边冲上官那颜笑了笑。
“陛下也在么?”上官那颜紧了紧眉头,问道。
“陛下此时正在勤政楼批阅奏章呢,得不了闲暇,娘娘才让上官小姐过来一叙。”
“哦!”上官那颜微微放下心来,“请问公公,娘娘平日喜好什么?那颜需要注意些什么?”
那太监瞧着她眯了眯眼,“上官小姐倒是个伶俐人儿,不过,娘娘喜好什么,时间久了你自然知道。你若是早早备了讨娘娘欢心的玩意儿,只怕让娘娘误会你心思缜密,不好疼爱了。”
一番话说得上官那颜微微脸红,只觉在这宫里好难逢源。多心不是,不多心也不是。
绿萝扯了扯她袖子,她才立即会意,忙对缁衣太监称谢。
“上官小姐不必客气,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咱家姓孟,是专门服侍南贵妃的,日后你有不懂的可以问娘娘,也可以问咱家。”
“多谢孟公公了!”上官那颜忙道。
三人到了龙池附近,孟公公让二人先候着,自己往沉香亭禀报南贵妃去了。
上官那颜松了口气,正要与绿萝闲话几句,就听见远处一阵喧哗声。她心内正诧异兴庆宫怎会这么热闹,便见对岸花树后转出两个年轻男子,一个劲装,一个玄衣宽袍。
二人疾步绕开花树,一只金丝雀从花树上扑棱棱飞下,似是受惊,展翅飞向龙池。
玄衣宽袍的男子夺过劲装男子手中的弓箭,张弓扣弦,满射而发。
上官那颜见那只金丝鸟往自己这边飞来,不由怜悯起来。眼光洒在它扑腾的翅膀上,耀出一片金光,十分晃眼。上官那颜低了低头,眼角余光里就见离弦之箭朝自己射来。
她屏住呼吸,忘了躲闪。羽箭正中空中飞翔的金丝鸟,那可怜的鸟儿一声凄厉长鸣,往上官那颜头顶坠下,并洒落了一串血迹到她脸上。
她这才想起要躲,仓促间不知如何躲避,突然只觉脚下一空,人便扑进了龙池之中。
绿萝拉她没拉住,急得连喊救人。
沉香亭里的南贵妃被惊动,张弓射箭的人也看到了对岸的□□,宫里一时哗然。
那玄衣男子抛了弓箭,疾步到上官那颜落入之地,不待解衣,便迅速跳入水中。宫女太监连忙围上前来,已有几名太监也跟着跳了下去,急喊:“殿下当心!”
上官那颜入水后只觉耳边的喧闹隔了一个世界似的,她下意识地挣扎,不见底的龙池水中,她浮浮沉沉,意识逐渐涣散,不仅嘴里呛水,鼻子里也进了水。
原来宫廷乐师不好做,出师未捷,身先死,师父,对不住了……
她最后一个念头闪过,原来自己就要这么死了。
喝饱了水的身体逐渐往池底沉去,一个黑影忽然降到了她面前,她睁不开眼,意识也薄弱起来,只感觉有人搂住了她的腰。也许是水草吧,整个世界都是虚幻。她开始沉沉睡去……
岸边众人等得心焦,众人身后的南贵妃却出奇的冷静,孟公公低声问:“娘娘,殿下会水吧?”
“殿下礼乐射御无不精通,你担心什么!”她话音刚落,便听水面“哗”的一声巨响,二人终于露出了头。
岸上众宫人纷纷欢呼,急忙搭救。水中一干太监帮着玄衣男子将昏迷的少女托到岸边。玄衣男子一出水,岸上哗啦啦跪下一片宫女,“太子殿下!”并有宫人当即脱下他湿透的外袍,换上干净的衣物。
南贵妃见他处变不惊,眉眼沉毅,丝毫不以为意,不由在心中冷笑。察觉到众人身后凝视他的目光,众星捧月般的太子微微侧头,朝南贵妃看过去。
南贵妃立即露出笑意,招呼孟公公送上热茶,“殿下受惊了!”
他摆了摆手,便去瞧昏迷的少女。经过一番急救,上官那颜脸色缓和一些,然而依旧处于昏睡中。
南贵妃命人速请太医,“大司乐的弟子,万不可在兴庆宫出事!”
绿萝赶紧上前照看,经过太子身边时绊了一下。太子将她一扶,沉声道:“原来是大司乐的弟子,还不好生照顾!”
绿萝连连道是。
上官那颜被几个宫人抱去了内殿,南贵妃正要跟去,身后的太子幽幽道:“这可如何是好,大司乐不会怪罪本王吧?”
南贵妃回眸一笑,“大司乐要怪也是怪本宫照顾不周。”
※ ※ ※
南熏殿里四五个太医一番忙碌后,上官那颜才悠悠醒转。舒适的卧榻,舒适的玉枕,却独独少了某种抚慰人心的气息,缺了那份味道,她便知这里不是仙韶院。
睁开眼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南贵妃爱怜的眼神。
“颜儿总算是醒了!”南贵妃长吁口气,将她扶着坐了起来。
上官那颜坐起来后,才看清寝殿内或站或坐满是人,她诧异了一瞬,才想起自己落水的事。
满殿除了太监宫女太医等人,还有她在龙池边见到的劲装男子与玄衣男子。那玄衣男子此时换上了湖蓝锦袍,虽换了衣着,但那神色她不会认错。那与望陌极似的眼眉,以及可在宫内张弓的举止,使她当下便猜测了他的身份。
见她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东宫太子站起身上前,如墨剑眉下的瞳仁里露出几分笑意,“害姑娘落水,实是望舒罪过!”
上官那颜下不得床,只能在塌上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是那颜鲁莽,落水之事怪不得殿下!”
南贵妃瞧她神色谦恭,无半分埋怨之意,心道果然有堪为大事的潜质,不由笑着道:“颜儿落水,可是太子殿下舍身相救,还不谢谢殿下!”
上官那颜便在塌上叩头,“那颜惶恐,唯有拜谢殿下!”
望舒抬手止了她的重礼,淡笑道:“客气客气,原是我的不对!”将她拉了起来,见这少女秋水为眸烟霞染颊,不由多看了几眼。
南贵妃在旁将二人神色纳入眼中,但笑而已。
“圣上驾到!”殿外有太监扬声高喊。
殿内众人闻言,纷纷敛容,南贵妃与望舒也起身,同众人一道,跪于地上。上官那颜只得在塌上继续跪着。
寒筠一身黄袍迈入殿内,众人俯身拜见。
“都免礼!朕听说上官小姐落水,现在可无碍?”他径自走过众人,来到上官那颜跟前。
“已无大碍,陛下放心!”南贵妃起身到他身旁。
上官那颜心中惶恐,忙道:“不敢劳陛下挂心!”
寒筠俯身看了看她面色,松了口气,“无碍就好,朕也好向上官爱卿交代了!方才上官爱卿还向朕要女儿呢,这个上官廑,知道在大司乐那里要不到人,就向朕下手,呵!”
上官那颜心中一跳,紧张问道:“我爹爹知晓了?”
毕竟是少年人,逢事易乱,一心急便忘了礼数。南贵妃暗自皱了眉,虽知寒筠不会怪罪,但为了长远之计,将来还是得多多告诫才是。
果然寒筠只是哈哈笑了笑,“怎么,怕了?”
上官那颜心中百般纠结,垂头蹙眉。
“小那颜啊,你的事迹朕都知道。你也太小看你父亲了,你在宫中这么久,他怎会不知晓?因有大司乐替你挡着,他才故作不知。不过,今日他亲自向朕上奏折,拐弯抹角状告仙韶院舞弊,可不就是在埋怨大司乐么,哈哈!”
“陛下!”上官那颜求助地望着他,“臣女该怎么办?”
南贵妃扑哧一笑,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傻丫头,看不出来陛下是向着大司乐的么?既然大司乐有心收你为徒,陛下怎会不成全!你爹爹那里,陛下还不好应付么?”
“放心!”寒筠拍了拍她的头,“朕允诺会还给上官爱卿一个饱学的小那颜,你爹爹还会说什么!”
“多谢陛下!”上官那颜顿时喜上眉头,笑得格外灿烂。
“不过,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落入龙池,多危险!”寒筠话锋一转。
望舒随即撩起下摆,跪下道:“父皇,是儿臣的错!”
寒筠转身看他,斥道:“你怎还在兴庆宫?东宫风景不如这里是么?”他语调虽不大,但最后一句的寒意却令所有人都是一颤。
望舒心中更是一凛,正要说话,他身后一人随即跪下,“陛下!微臣有罪,因方才与殿下向陛下奏事后,在龙池附近见到一对金丝雀,殿下知陛下素来喜好小动物,便用了微臣的弓箭,想抓了金丝雀献给陛下,因而耽了些时日,还险些伤到上官小姐!”
寒筠脸色缓和一些,“卓将军快平身,舒儿箭法不精,以后不可纵容了他,尤其在宫里,伤到人便是罪过。”
“微臣遵命!微臣自今日起,入宫自禁兵刃!”靖北大将军卓然叩地允诺。
“禁宫终是禁宫,卓爱卿若是想打猎,猎苑大可纵马一展身手。”寒筠训诫一阵后,又转眸一笑,“卓爱卿与善舞的婚事,只怕还要等些时日,近来事情多,三日后便是舒儿的生辰,朕还真有些焦头烂额。”
“一切但凭陛下安排!”卓然垂首,眉峰凝定。
南贵妃这时打破僵硬的气氛,盈盈笑道:“陛下忙着嫁女儿,可别忘了太子殿下还未大婚呢!”
论起男婚女嫁,殿内气氛这才活络起来。
上官那颜在帝王后妃皇子跟前,旁观了一场交锋,才知兴庆宫这权势之地风起云涌之冰山一角,在这宫中立身安命之艰难。寒筠不动声色间,告诫了太子与受宠的将军,扬眉间撤了靖北大将军曾有的特权。
她置身风云之外,却也感寒风冻骨。然而,宫廷乐师置身宫廷,当真可脱离权势之外?
她强自支撑不适的身体,与南贵妃闲话了一阵才告退。
回到仙韶院已是向晚,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紫竹居,看到院子里徘徊的俞怀风,顿时一口劲松下,“师父……”
喊了他一声,她便扶着墙缓缓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