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园试乐结束后,新当选的六十生徒随大司乐前往大明宫。众少年跟在大司乐的轿子后一步步离了芙蓉园,向那皇宫行去。
走在朱雀大街的时候,上官那颜心里万分激动,她在长安长了十六年,从未想过能进皇宫。对着前方煌煌宫门,正憧憬的时候,她脚下忽然一绊,身体往前栽倒。
惊呼声刚蹦出喉咙,一只有力的手便牵住了她胳膊。她一面道了声谢,一面看向这出手相助的兄台。
一双令人赞叹的湛目也正看着她,那眼里藏着的笑意漾了开去,正是御苑相遇的少年。近看,才发觉这少年生得朗目灼灼,鼻梁挺拔,已有脱离稚气的几分成熟气息。
见上官那颜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他咳嗽一声,侧头笑道:“以后与贤弟可就是同窗了!”
上官那颜看了看他,终是笑了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望陌。”他笑道。
“望兄?”上官那颜满嘴的酸涩,叫起来好生别扭。
“这个……不如贤弟直接叫愚兄望陌吧。”
上官那颜推辞一番,终是同意了。
望陌狡黠一笑,“我也直接叫贤弟阿颜吧?”
上官那颜赔笑一阵,“甚好甚好!”两人遂并行在大道上。
一面与他说笑,上官那颜一面腹诽此人心机深沉。朱雀大街上路面平坦,连块石头都不见,她怎会绊倒?十有八九是他趁人不备,伸足绊了她,再来充好人。若不是看他衣着华贵,非等闲人家,她必要当面揭穿他的诡计!
“阿颜是哪里人氏?”望陌笑看着她问。
“小弟生长在京师,祖上也是长安人。”她无比坦诚道。
“哦?愚兄也是生长在长安!咱们原来是老乡!”望陌眸光熠熠。
上官那颜看了看前后众少年,只怕有一半都是他们的老乡了。
望陌看她不以为然的样子,嘴角暗自笑了笑。这少年肤赛白雪,纤眉俏目,红唇娇艳,要是男儿生得这般模样,该是怎样的妖孽。
她衣着朴实,一袭青衫,连佩玉都不系,处处在告诉别人自己出生庶族,寒微已极。然而其年纪约十五六的样子,一般庶族家的女儿,这般年纪早就出阁了,怎会让她来参加仙韶院的考试?况且,一首曲子让大司乐都对她刮目相看,故意将她排在最后。望陌不信贫家女儿有此本事!
长安夏姓的大户人家并不多,能造得假户籍糊弄过芙蓉园门吏的人家,夏姓中绝无此可能之人。那么这夏颜之名必不是真的。
这少女大有背景,混进皇宫,究竟有何目的呢?
望陌暗自笑了笑,倒想陪她玩下去!
仙韶院新入选的六十弟子一起从皇城正门朱雀门进入,再过承天门,入宫城,最后东折,从丹凤门进入龙首塬上的大明宫。
上官那颜走得腿脚发软,一路目不暇接,皇宫内院当真庄严肃穆,气势恢宏。自入皇城后,望陌便不再同她说话。同行的少年也都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来,默默地行在这帝国权力的中枢地段。
有跋涉千里从地方州县赴京参考的少年,对着巍峨宫城,看傻了眼。也有长安贵胄的少年,对所处之地,满是好奇。上官那颜也不例外。初入皇宫,她心情激动且复杂。
在一干惶惶的少年中,有两人神态与众不同。一个是望陌,一个是通身绫罗的俊俏少女,年纪与上官那颜相仿。上官那颜早就注意到这二人周身气质不俗,必不是一般簪缨之家。那少女模样颇为盛气凌人,独自一人高昂着头,紧紧跟随在大司乐轿子旁。便是在众人都肃穆的时候,她也时不时对着轿子里的人说话。
轿内风姿无俦的大司乐竟也撩起垂帘,对那少女回复几句。上官那颜大感吃惊,顿时对那少女生出无限敬仰与好奇。
大明宫之大,也出乎上官那颜所料。宫殿连绵,碧瓦恢恢。她走得快要瘫痪时,终于大司乐落轿。上官那颜一看,面前是座屋宇绵延,宫门辉煌的庞大宫院,院门牌匾大书隶体的“仙韶院”三字。
阳光洒在那镶金嵌玉的三个字上,光芒璀璨,晃得上官那颜眼睛一阵刺疼,她忙低下头。
这是处耀目的所在,也是能刺疼人心的所在。
这将是她毕生的感悟。
仙韶院太大,要熟悉这里的屋宇殿堂,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众人被分配了各自独立的寝殿后,上官那颜便急着找自己排在最末的癸亥号房间。
六十处寝殿以天干地支编号,恰是六十甲子之数,所建之地并不相连,分别被假山、花木隔开,大概是为了给各人独立不受干扰的空间。寝殿内布置简单却齐备,床木桌椅、被褥衣物、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简单梳洗完后,上官那颜倒头便睡,直睡到翌日晨光初透。毕竟是在新鲜的环境中,又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便醒得早了些。梳妆时,本想恢复女儿妆,但见案头一叠白衣,知是统一的衣着,便依旧梳了个发髻,戴上紫金簪,穿上一袭白衣。面部再不作昨日的打扮,洗净铅华,素面罢了,恢复她本来面目。
清晨的仙韶院安静地不闻一丝人声。上官那颜信步闲逛,看看这里的楼阁,瞧瞧那里的殿堂。不知不觉穿过了一片竹林,瞧见一个素雅的月洞门,便提着衣摆走了进去。又转过几处藤萝,进了几处小门,都极为幽深寂静,真是个清雅的所在,她心想。
她再转过一处扶墙,往里走去,一步未迈出,人便整个僵住了。
院内石井旁侧身坐着一人,素袍披身,衣带未束,长发倾在肩头。因他本是俯身面对着井水,如墨的发丝便遮住了半个脸面。上官那颜的到来,惊动了他,他转头看过去,一双幽深的眸子散着几缕寒光,盯到了上官那颜身上。同时,有什么东西坠入了井中,响起扑通的沉闷声。
水面的波光投到他脸上,光线便都集中了过去,照得他容颜越发不真实。上官那颜使劲闭了闭眼,才从他眼瞳里挣脱出来。
“大司乐!”意识到误闯仙宅,她赶紧辩解,“我、我不是故意打扰您……呃……我、我迷路了……”
她站在晨光里,虽然身着男女皆宜的学子服,但女儿家的妆容毕竟遮掩不住。去掉了昨日的些微易容,更显本来的清澈模样。阳光洒在她脸上,连长长的睫毛都闪闪扑动。因无意中做了错事,脸颊正微微泛红。
他瞧着她,未置一辞。
上官那颜不知此情此景是该进还是该退。
“很抱歉!方才……有什么掉进井里了么?”她满脸歉意,不知该看他还是不该看。
有一瞬,他眼里似乎有某种凌厉的光一闪而过。上官那颜心中一惊,但下一个瞬间,他便又是阴晴不定的模样。她觉得那种感觉应该是错觉。
井旁的人慢慢直起了身子,拢了拢衣襟,一手握住了散发。上官那颜又禁不住一阵脸红,忙低下了头,看着地上的落叶。
“稍等片刻。”他轻声道了一句,转身便回屋去了。
那长发披垂、衣袍未合的背影,令上官那颜晕头转向,她忙扶住了墙。
他再出来时,又是一派光风霁月,衣着发饰无不整洁清雅。一刻之前凌乱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上官那颜立即肃然起敬,毕恭毕敬地站着。
他一阵风般走过她面前,并径自往院外走去。上官那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这是紫竹居,我的居所,以后不得乱闯。”他嗓音低沉,极为好听,但言辞殊为冷酷不尽情面。
上官那颜在后面答声是,觉得很是委屈,她又不是故意闯他院子,故意看他未梳妆的样子。
她低着头一步紧随一步,待看到前方一袭洁白的袍衣下摆停在面前时,赶紧刹了步子,退开一步。
他不知何时转身看着她。上官那颜不敢抬头。
“你昨日弹的是自己作的曲子?”他竟突然问起这个。
她点头。
“考场之上,竟敢弹奏自己的曲子,是想博考官青睐,还是……”
竟被他如此误解!她猛然抬头,以异常闪亮的瞳仁回视他,以一种她自己都惊讶的声音回道:“我只是不知道奏什么曲子好而已。”
两人对视片刻,竟是他率先撤开了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
上官那颜继续跟随,但已保持了一定距离。无论他步子快还是慢,这个距离都不再缩短。即便他故意放缓了脚步,她也不愿跟上。
“知道为何将你排在最末么?”他低声道,“小小年纪,却也这么傲气。”他最后的尾音里,似乎藏了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