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纷乱的大明宫里突然起了一声高喝,“太子接旨!”
冲锋的禁卫军停在了仙韶院大门处,望舒眉头皱到了一起,不得不回身,撩起衣袍下摆,跪到地上。
俞怀风指端停在了袖中的剑柄上。
上官那颜心如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险些倒地。俞怀风将手从袖里撤出,扶稳了她。
高喊圣旨的不是别人,正是十三公主善舞。她手持黄色卷轴,疾奔而来,在众人面前哗地展开圣旨,念道:“朕闻太子夜围大明宫,惊扰敕建仙韶院,即刻着太子入勤政楼!钦赐!”
善舞念完圣旨,合上卷轴,瞧着望舒淡淡道:“太子哥哥,还不接旨?”
望舒从地上起身,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圣旨,寒目扫过她的脸,“小舞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哪里有黄雀嘛!”善舞天真地眨着眼,看了看夜空,“只不知有没有金丝雀。”
望舒哼了一声,甩袖便走。众甲士亦消散了士气,偃旗息鼓跟随太子撤离。
善舞转向俞怀风,俏笑道:“大司乐,本宫替你解围,你还不感谢本宫?”
“多谢公主殿下。”俞怀风不冷不热道。
善舞瞟了瞟他,又瞟了瞟他身边的上官那颜,轻笑道:“俞怀风接旨。”
俞怀风眉头一动,“臣接旨!”
“仙韶院俞怀风即刻同太子齐来见朕,道明今夜之事!特令善舞传朕旨意。钦赐!”善舞缓缓背来,看他反应。
“臣领旨!”俞怀风毫无反应。
上官那颜却一把拉住他,不安道:“师父,会不会有事?”
他回视她一眼,安慰道:“不用担心,你先回去歇着。”
“大司乐好自信!”善舞眉眼含笑。
俞怀风道:“我又未犯王法!”
一句话,说与二人听。
他刚迈动步子,上官那颜便跟了上去,“师父我跟你一起去!”
善舞笑着上前,拉起上官那颜的手,“上官小姐,勤政楼可不是谁都可以去的,圣旨可不是儿戏。”
“等我回来!”俞怀风浅浅看她一眼,淡淡道这一句,终收袖离去。
这一眼,这一句,善舞在心里嫉恨地咬牙。她看他背影越走越远,心里的恨意逐层蔓延。上官那颜也在目送师父远去,依依不舍。良久,感觉有些不对劲,一收眼,对上善舞恨意绵绵的眼眸,不由一惊。
善舞呵呵笑了一声,“那颜,大司乐对你可真好啊!”
上官那颜如今一见她便警觉,下意识走开,方才被她握住手当真如被蝎子叮咬的感觉。“我要回去睡觉了,殿下也请回宫吧!”
善舞拦住她,笑嘻嘻道:“那颜是在生我的气,还在埋怨上次打你吐血?”
“岂敢!”上官那颜幽幽道。
“上次是我不对,我现在向你道歉,你原谅我不?”善舞跑到她面前,语气似乎有些诚恳。
上官那颜对刁蛮公主突然改变态度感到极为不适,全身毛孔都抖了抖,“您是公主,何谈道歉与原谅。殿下失陪了,我要睡觉去了!”说完转身开溜。
“大司乐不是让你等他么,你睡觉去了,大司乐回来的话你也不知道不是?”善舞脸皮极厚,挽着她胳膊,神秘兮兮道:“我刚才见太液池一片狼藉,中央的亭子里被人打开了一个洞,你要不要去看看?”
上官那颜心头震动,莫非塞北观音被发现了?那师父罪名岂不洗不掉了?
※ ※ ※
兴庆宫勤政楼内,寒筠坐于灯下,手持茶杯,面无表情盯着面前二人。
望舒跪在地上,深深敛眸,“父皇,容儿臣详奏!”
寒筠看了眼一旁站着的俞怀风,又将目光投到望舒身上,“你半夜三更带兵私闯大明宫,合围仙韶院,朕倒要听听!”
“儿臣欲献一对金丝雀给父皇,故而夜入大明宫,这是儿臣对十率府将士的命令。”望舒抬头看向红木椅上身披黄袍的寒筠,眼神忽然含有深意,“然而儿臣夜围大明宫实则因为其他!”
“在父皇面前还要卖关子?”寒筠眉头一拧。
望舒并不畏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父皇可还记得前朝遗下来的妖孽?”
他一语出,寒筠手里的茶杯“砰”地摔到地上。俞怀风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仍是云淡风轻地立于一旁,茶水几乎溅到他衣袍下摆,他也未动一步。
殿堂内,无其他闲杂人等,寒筠对自己的失态并不加以掩饰,他搭在扶椅上的手爆出青筋,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尚沾着茶盅水渍的手指向下跪的太子,微微颤动,“你说什么?”
望舒直起身体,一字字道:“儿臣问父皇可还记得祸害数代的妖人塞北观音?”
寒筠身体一阵晃动,死死盯着望舒,“他还活着?在何处?”
“塞北观音仍在宫内,这才是儿臣动用十率府的真实原因!”望舒一字字掷地有声。
寒筠揉了揉额头,重重坐回椅中,缓缓看向旁边的人,“怀风,你有何话说?”
“臣无话可说。”他犹如局外人,面容不见波动。
“大司乐!”望舒一道电目向他射来,“你包藏妖人瞒天过海,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俞怀风眉眼疏淡,灯下有如一幅静默山水,“臣并未欺君。”
寒筠摆了摆手,极度疲倦的面容上又隐隐跳跃着几分激动,“怀风,观音他……真的活着?你为何不告诉朕?”
“陛下。”俞怀风躬身一退,“观音在世的消息若传出去,宫廷、长安乃至整个大宸将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史书中的记载难道还不够么?”
寒筠眼里光华浮动,完全不去考虑所谓的腥风血雨,他兴奋难抑,又从椅中站起,“观音在哪里?在哪里?”
“就在大明宫!”望舒应道。
俞怀风默然,不再语。
“可曾找到?”寒筠脸颊都泛着红光。
“儿臣亲卫在太液池中央的亭子里发现了一处机关……”望舒看了眼俞怀风,见他终于动了动眉头。
※ ※ ※
上官那颜被善舞拉着,夜里摸到了太液池旁。
借着月光,这里满渠盛开的芙蓉都被噩梦碾碎,花叶破败,凌乱不堪,池水中飘着碎片,芳香依然满鼻。上官那颜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悲凉,不为其他,只为这里曾是俞怀风带她来赏的人间仙境。
那样一个氤氲的梦幻之境里,他如遗失人间的仙人一般的风姿,她默默记在心中。可是如今这个幻境被人为毁掉,她心中那股仙风便要逃逸出去似的,难过异常。
她被善舞拉着一条廊庑一条廊庑地走过,曲曲折折的路径,她走得熟悉又陌生。池塘里只有飘零的花叶,不再有仙踪。
二人在一座破损的亭子前止步,亭内洞开一处。
“看!这里!”善舞指着洞口,瞧着上官那颜。
上官那颜脸色大变,咬紧嘴唇不言语。
善舞蹲在洞口,扯了扯里面的一根云梯,当下便迈脚下了进去。上官那颜吹了一阵夜风,脑子一个激灵。虽然她不知道塞北观音到底是什么人,但既然师父将他藏起来,必定是有原因的。想必师父不欲别人知晓塞北观音的存在,才引来这么多人的探寻。
不再多思索,她也顺着云梯爬了下去,看看善舞到底是何目的。
幽深的地底,已不知有多少人下来过,既然有一架云梯摆在这里的话。
许久才下到底部,二人都有些手脚发软。地下火把点了一路,早已是一派通明。长长的甬道里,两壁被照得雪白,不时有水滴滴答落下。
地道前方的石门也被高高架起,再落不下来。二人穿过石门,继续往里深入。最里面的密室也是灯火明亮,四壁被四团烈火炙烤,密室正中央的寒玉石床幽光闪闪。
善舞四处走动,到处摸摸,不由嘀咕:“太子哥哥并未带走什么奇怪的人,那人呢?那颜……”她转头问上官那颜,却见她一手搭在寒玉石床上,凝思着什么。
上官那颜记得那日俞怀风带她下来,要她忘记什么,将她推向了这玉床上的男子。然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记得。本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境,但重又见到这张石床,她的记忆蓦地被点燃,但却燃不尽所有,总有一扇门堵在前方,她打不开。
“人呢,上官小姐?”善舞一手搭在她肩上,幽幽问道。
“公主说什么?”上官那颜身体有些僵硬。
“那夜,大司乐带你来这里见的人呢?”善舞转过她的身,盯着她问。
上官那颜眼皮一跳,“你听谁说的?”
“你们在这宫里的一举一动,不仅望舒望陌知道,本宫也知道!”善舞忽然冷下脸,“望舒必定会告诉父皇塞北观音的事,父皇必定会责问大司乐,到时必定人人都知道你与你师父包藏妖人惑乱宫廷!”
上官那颜倚靠着石床,心旌不稳,“塞北观音到底是什么人?”
“可怜你还被蒙在鼓里!”善舞笑了一笑,神秘中带着嘲讽,“那我就告诉你吧!前朝大飏帝国三百年而亡,本朝所作《飏史》中载:大飏末朝妖人出世,年十六,美姿容,帝召之,不再朝。”
上官那颜瞠目结舌,前朝史书她不是没看过,“难道此少年便是塞北观音?”
善舞笑而不语。
上官那颜使劲摇头,“不可能!如今距大飏亡国已有八十载,怎么可能!”
“你是不是觉得他还很年轻?依旧风姿倾国?”善舞笑道:“所以连太史令都说此乃妖人!若不是妖人降世,大飏怎会这么快亡国。末帝昏庸,宠幸妖人,不理朝政。我大宸□□才起兵救世,入主长安,所向披靡!”
上官那颜瘫坐在地上,脑子里连遭雷击,手心放在寒玉石床上,凉意一丝丝沁入骨髓,渐渐平复了心里的波涛,理了理思绪,对善舞道:“殿下,那颜幼读野史,听说本朝开国皇帝于后宫中藏禁脔,也曾数月不理朝。”
善舞却并不生气,嘿嘿一笑,“我高祖父本不好男色的,奈何妖人不死。”
“那颜还听说,本朝太宗、高宗皆有禁脔。”
善舞抬起上官那颜的下巴,嘻嘻笑道:“上官小姐啊,本宫以为你天真无邪,不谙世事,没想到却熟记了这么多不堪的野史!这要是让大司乐知道了……”
上官那颜扭过了头,眼里闪过一丝畏色,随即掩饰,故作不惊,避开她的话头,“难道前朝与本朝数位帝王的禁脔都是那塞北观音?”
“正是!”善舞也不避讳,似乎谈笑的不是自己祖先,“因那塞北观音,宫中私下起过多少争夺。那妖人年已近百,姿容却无丝毫减损,已逝的太皇太后曾命人烧死这妖孽,宫中人皆以为从此绝了这前朝祸害。”
“为何没死?”
“本宫也不知道。不过可以猜测,必是有人做了手脚,李代桃僵救了他一命。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以为这世间再无观音。”
“那最近这波涛又是为何而起?”
善舞望着她意味深长地笑,“因为你啊,上官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