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清幽的紫竹居,竟也挡不住外面的喧声,想必仙韶院已人心惶惶了。
“阿颜,告诉我,塞北观音在哪里?”望陌逼近,眼光将她锁住。
“不知道。”上官那颜咬唇道。
望陌拉住她的手,将她抵得不得不靠向桌缘,“大司乐的安危你也不顾?”
上官那颜呼吸沉重,眼里波涛汹涌,忽然用力推开望陌,站了起来,“师父自有办法!”说着,她再不顾其他,冲出了房间。
望陌看着她跑出去,退了几步,眉眼失色,这回轮到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 ※ ※
夜里的仙韶院,人影幢幢,有提着灯笼四处询问的,有半合衣襟刚从梦里惊醒的,有匆忙行走奔来跑去的,有神色惴惴极度不安的。盛熹等夫子忙着安慰众学子,各自心头也都笼着不安的阴云。
上官那颜披着一件白色长衣从人群中走过,不禁感染了他们紧张的情绪。仙韶院内尚且如此,大明宫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绕过人群,找到盛熹,当下便问:“盛夫子,大司乐去哪里了?”
盛熹见她夜里尚穿着单薄,把她拉到一旁,“你先回去吧,大司乐在院外应对,你照顾好自己,不必慌乱!”
上官那颜道了声谢,便匆忙往外面赶去。
盛熹见她走的方向不对,追上前拉住她,苦口婆心道:“现在这么乱,你还要添乱么?”
上官那颜得知了俞怀风所在,便镇定了下来,瞧着盛熹道:“夫子您放心,我不添乱。”
“不添乱就回去睡觉!”盛熹加重了语气,向来温和的脸色也郑重了几分。
上官那颜一指盛熹身后,大声道:“他们在打架!”
盛熹回头去看,果然见几个少年拉扯在一起,不由喝道:“还嫌不够乱?”
几个少年原是在争论这场骚乱,最后竟动起手来。盛熹平息了这里,回头却不见上官那颜。
上官那颜早已溜开,直奔院外而去。
迎头碰上结队的十几少年,似是刚才仙韶院大门处赶过来,一边谈着局势危矣一边商量着如何逃离。
“东宫发兵了,仙韶院要完了!”
“大司乐自身难保,我们还是速速撤离这处危险之地的好!”
“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从后门出去!”
“后门听说被大司乐下令封住,为了对抗东宫卫队。”
“咱们立即聚些人,冲出后门,管它什么仙韶院,什么东宫,逃回家要紧!”
上官那颜定住了脚步,转身,冲着擦身而过的这帮人喊道:“你们给我站住!”
十几少年一起回头。一个瘦个子白衣少年上下打量上官那颜,“你是谁?还不赶紧逃命,乱喊什么!”
他身边的一个矮个子认出上官那颜,“那是中书令的闺女,如今是大司乐亲点的直属弟子,不跟咱们一起上课的。”
另一个脱下白衣的少年不耐烦道:“要逃命的赶紧走!”
众人应声,又都加快了步子往深院赶去。
上官那颜跑到前方,挡住了他们去路,沉声道:“你们作为仙韶院弟子,危难关头不齐心协力对敌,却在这里祸乱人心!”
少年们愣了一下,均觉好笑,不欲理睬她,从她身旁绕了过去。
上官那颜被众人冲撞地东倒西歪,如水面上的一叶浮萍,外衣也被撞掉。
她捏紧了拳头,愤怒道:“你们是要与东宫接应,从内部破仙韶院么?东宫算得什么!仙韶院乃圣上敕封,谁敢动这里!大司乐乃仙韶院掌院,谁敢对他无礼!东宫太子若敢在大明宫胡来,我父亲大宸宰相必会与圣上商议,废黜太子!”
她声嘶力竭的怒喝声回荡在夜空,一时间竟震住了周围的人。她句句在理,众人不由得纷纷对视,犹豫要不要逃离。
上官那颜扫视众人,继续凝声道:“仙韶院未破,你们却先乱,今夜危机若得解,你们当如何?各位公子都是帝都贵胄,你们的所作所为,将使你们父亲颜面何存?”
众人冷汗涔涔,均噤若寒蝉。在东宫重重合围之下,能否逃回家尚不说。若今夜之事在长安散开,他们当真无立足之地了。
见众人被震慑,上官那颜再辅以安慰,“各位父亲都是大宸重臣,即便仙韶院被破,东宫太子亦不会拿你们怎样,你们何须慌乱!”
“上官小姐所言甚是!”夜里依稀灯火下走来盛熹,他一出现,众少年均低下了头,再不敢乱来。盛熹亦沉声:“谁若违禁,扰乱仙韶院秩序,逐无赦!”
一场内乱终得平息,众少年在盛熹威严的目光下,只得乖乖回到各自寝殿,再不敢闹事。
盛熹松下一口气,命人加紧严守各处大门。再瞧上官那颜,身影似更为单薄。她在夜风里俯身咳嗽了几声,向盛熹行了一礼,便跑向了仙韶院正门。盛熹欲阻止,见她去得远了,知也阻她不住,叹息一声,只得作罢。大司乐要责他失职,他也无话可说。
※ ※ ※
无数的火把燃烧在夜里的大明宫,照亮了所有殿堂,也照亮了天幕。密集的脚步声响在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东宫卫队将大明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东宫太子望舒率领部分禁卫军将仙韶院合围,同时命其余卫队搜寻太液池。
仙韶院两扇大门訇然开启,白袍如雪的掌院缓缓行出。合围的卫队手执火把,照得他身上耀目的一片白色。
望舒一身锦袍玉带,负手凝望着走出的俞怀风。
“见过太子殿下。”俞怀风站在院门外,发丝与衣袂轻轻扬在夜风里,风华无匹,向望舒遥道。
望舒眸里迸出一丝无甚温度的笑意,嗓音低沉,“本朝自开国以来,不跪太子的臣僚,似乎只有大司乐一人!”
俞怀风卷了卷袍袖,亦负手而笑,“怀风何止不跪殿下,连圣上面前,怀风也未曾跪过。”
望舒与他对视良久,嘴角弯了个并无笑意的弧度,“大司乐得宠之甚,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俞怀风凝眸浅笑,“当谢圣上之赐。”
“父皇如此宠幸乐人,颠倒贵贱,难怪长安风气不正,争相追慕男风。”望舒目光灼灼,略有鄙夷之意,盯向风姿无俦的宫廷首席乐师。
俞怀风眼里幽冷,唇边却带笑,并不与望舒逞口舌之利,争一时长短。
“太子殿下无礼之甚!”一个俏嫩的声音自黑暗中怒斥。
望舒抬眼看向俞怀风身后,一个容貌熟悉的少女眼里含怒,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了仙韶院大门,怒气冲冲瞪着自己。
“上官小姐?”望舒淡淡招呼。
俞怀风不想她竟跑了出来,当下便伸出手臂拦住了她继续前行。见她衣着单薄,不由薄训:“刚喝完药,出来胡闹,回去!”
上官那颜不依,一边抓着他手臂,一边对着前面的望舒横眉冷对,“乐人怎样?何为贵贱?太子殿下言语好生轻薄!殿下太傅没有教过殿下孟子语,民贵君轻么?”
“那颜,不得无礼!”俞怀风低斥,“快回去!”
上官那颜怒火难平,她在门后偷听,望舒居然暗讽俞怀风的品行,她便无论如何也待不住了。
“何时轮到上官小姐来教训本王了?”望舒冷眼瞧她,“大司乐又是怎样教导上官小姐的?便是无视尊卑,任性妄为,在本王面前出言不逊么?”
“我师父品行不容你诬蔑!”上官那颜针锋相对,毫不退缩,“圣上所封大司乐,若无绝世才学、君子品行,殿下以为人人堪任么?才德无双,却在殿下口中概以卑贱,不知殿下素养何存!”
她怒不可遏,绝不容人诋毁俞怀风,怒火冲天,再容不得半分顾忌。众人听得心惊,望舒变了脸色。俞怀风也不禁忧虑,忙拉着她,“那颜,住口!”
“好个君子品行、才德无双!”望舒寒眸一沉,喝令手下:“给我搜!哪怕把大明宫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妖人搜出来!本王倒要看看,世人眼中清高卓绝的大司乐怎样私藏妖孽,一手遮天!”
禁卫军如潮响应,纷纷往各处搜寻,火光如蛇,逶迤展开。
上官那颜被震慑住,纵是再怒发冲冠也无法阻止数千禁卫。她紧拽着俞怀风胳膊,不知如何是好。
俞怀风拍了拍她的手,扬声道:“有我俞某在,任何人不得擅入仙韶院半步!”他一挥袖,妄图绕过他身侧闯入仙韶院的众卫队纷纷被飓风拦退,踉跄倒向望舒一边。
“大司乐,本王的禁卫军你也敢拦?”望舒怒极反笑。
“此处乃圣上敕建!殿下可有圣旨?”俞怀风静静看着他。
“本王为父皇办事,需要什么圣旨!”望舒剑眉微扬,指挥卫士,“听本王令!搜仙韶院!”
“是!”众军士高举火把,山呼散开。
上官那颜身体不由颤抖,心胆俱寒,俞怀风一人如何应对这数千军士,护住仙韶院?她望向他,颤声:“师父……”
不知何时,俞怀风已松开了她的手,展袖,指间摸向袖里深藏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