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天气渐凉,已有少许秋意。
仙韶院里少年们整日念书学曲,一如往常。而紫竹居里,上官那颜却少见到师父身影,师徒俩一起用饭的次数也少得曲指可数。每过几日,白夜会送书到她房中。她练习曲子累了就看师父吩咐下的书,常至深宵,盼着某日师父会来检查,她必不负他的苦心。
然而俞怀风出现她面前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院中散步,似乎瞥见他身影,待定睛细看,却已人去无踪。她一次次失落,站在即将凋谢的海棠花前,仰头数花瓣,一次次数得眼睛发酸。
白夜说俞怀风在潜心着书,无暇过问她的学业。如今他不管她,她却比以往更加用功。因为,师父虽不现身,却不会对她不闻不问,她心中无比肯定。
她闭目坐在海棠树下,持箫吹奏已然烂熟于心的曲子,起承转合都游刃有余。游廊某段有人伫立,她凭曲子的神识感知。
曲子也终有尽头,当她睁眼时,游廊空空荡荡。
她一天天的吹曲,一夜夜的看书,终于等来了白夜的传唤。
“那颜小姐,先生让你带箫去院中。”
她手里的书啪地落到桌上,险些将灯打翻。
忽然一阵紧张,许久没见他,想见又有些怕。
秋夜,满月。
院子里一地的月光,石桌上的大圣遗音幽幽散着光辉,俞怀风坐于一旁,形容风华不减。
“师父!”上官那颜持箫上前行了一礼。
“坐吧。”他淡淡看她一眼,“太子生辰将至,彼时你我得备一首曲子。”
原来是这个缘故,才召她一见。上官那颜默不作声。
他抬手调弦,拨出一串清音,“今夜试奏一回。”
“师父要与我合奏?”她抬头问。
他点头。
“师父是大司乐,宫廷首席乐师独奏才不会减了气度,师父与我合奏,若是我出点差错,岂不辱没了师父?”她眼波清澈,望着他,娓娓道。
许久,他缓缓抬眼,看她,“虽说是合奏,其实却是你的独奏。”
上官那颜一惊,眼里不解。
他手指拂过琴弦,唇边微笑,“该是你独自面对的时候了,为师不过是将你送到天下面前。”
上官那颜手指捏紧了竹箫,眼前他的笑容渐感模糊,也渐感陌生,她喉头一紧,“我不要面对天下!”
他不理她的反抗,率先拨起了序章,琴音清雅,舒缓而起。上官那颜只觉心中烦躁,许久也不接曲。
他一直弹奏,一章接一章,袍袖光华跳跃。
上官那颜拿起竹箫,吹还是不吹?她知他在等她。
竹箫将到嘴边,忽然转了方向,狠狠抛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到草丛中。她不知是哪里借来的胆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倔劲,一瞬间什么也不顾了。
“叮”的一声,弦上只剩余音。他面无表情盯着她。
她拧着一股劲,转头看向别处。
“好大的脾气!”他甩袖起身,去草丛中找回了竹箫,放到石桌上。
上官那颜一把从桌上抓起竹箫,又要扔出去。俞怀风本要制止她,却忽觉无力,退了几步坐回石凳,面色不甚好。
上官那颜暗暗瞟了一眼,手里的竹箫却再扔不出去。见他脸上血色甚少,闭目似乎在调息。她心中一慌,脑中想起那夜一句不详的戏语——你可知天纵奇才一般是天不予寿?
她身上渐渐发冷,那句话无数次在夜里成为纠缠她的梦魇。她敛声屏气,观察他脸色。他却一直闭目,不知怎样了。
上官那颜一颗心沉入谷底,放下竹箫,走到他面前,摸向他的手,果然还是一片冰凉。她一手紧握着他冰冷的手,一手抚向他心口,难过道:“师父,我错了!你怎么样了?”
他未动。
上官那颜望着他如玉的面容,险些哭出声来,师父怎么了?
“师父,你千万别离我而去!千万不要死!”她扑进他怀里,痛哭失声。一面哭,一面听见他心跳,却是比较微弱。她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听不见那里的跳动。
她把手放在他心口,一刻不停地感受那里的动静,唯有如此,才能解她恐慌。若真有一天,他离她而去,这世间再无他这般绝世的乐师,再无他这般爱护教导她的师父,她该怎么办?
眼泪一串串流下来,滴到他衣襟上手背上。她这才发觉,原来他在心中这么重要,竟比爹爹重要!
爹爹于她只是概念伦理上的父亲,俞怀风于她却是真真切切关怀她的师父。她离了爹爹尚可生存,但若离了师父……
她无法想象。心里的这抹温暖若离去,她还有什么?
想至此,她心里荒凉无际。
俞怀风缓缓睁眼,调理内息后,长吁口气,垂眸见她倚在他身上,满脸泪痕,目光飘忽。他心中一跳,蓦地有种不好的预感,抬手将她推了出去。
上官那颜见他有了动静,泪眼里顿时起了一层层的惊喜与笑意,反握住他的手,又靠近,“师父,你没事了?”
少女独有的关切与温柔看在眼里,欲拒却不忍心。上官那颜自个儿用袖子一抹脸上的泪,又要凑到他怀里。俞怀风抽回手,淡淡道:“我没事。”同时阻了她的亲近。
见他无事,她便满心的开怀,毫未注意他的冷淡。她不放心,手掌捂上他心口。俞怀风将她手拿开,“我没事了,不必担心。今晚就不合奏了,你回房睡觉去。”
上官那颜见他面容清冷,便眼睛一垂,满脸歉意:“方才是我错了,不该闹脾气,师父不要生气!”
“以后听话,师父就不生气。”他淡然应道。
她重重点头,又忧上眉头,“师父方才是怎么了?吓死徒儿了!”
“一时气息不畅,无大碍。”
“是被我气得么?”她拉着他衣角,又泫然。
他不置可否,容色淡淡。
“我再也不气师父了!”她抬头,目光盈盈,视线灼人,“可是师父为什么一直不愿见我?也不愿跟我一起吃饭了!”
他打落她的手,容色一肃,“那颜,你长大了,不要太依赖师父。”
“你们都说我长大了,可是我长大了,为什么就不能依赖师父?”她仰头看他,目中已有点点泪痕,“是师父讨厌我了?”
他不知如何解释,沉吟半晌,“我只是担心……担心你……”
“担心我太依赖师父,自己就不长进?”
最后,俞怀风只是一笑,“去仙韶院之外看看吧,你也不小了。”
上官那颜蓦然醒悟,“师父是要我嫁人?”
“你也快十七了吧?”他微笑。
“还有两个月。”她心中颇有不快,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酸涩。
“韶华不为少年留。”他突发感慨。
上官那颜垂头,“徒儿还小,不想嫁人,只想留在师父身边。”
俞怀风顿觉夜风袭人,心底有些冰凉,却也夹杂了一丝暖意,但更多的是灌顶的警觉,“那颜,……师父终是师父,只能伴你一小段路!”
“师父不陪我,我又不辨路!”她极是委屈。
“你难道要一辈子靠师父?”他深眸看她,语重心长。
上官那颜委屈地拽住他衣袖不放,仰面看他,“为什么不可以呢?师父难道讨厌我?”
“你、你怎如此不懂事?”他颇为无可奈何。
“师父。”她伸手,又想抱着他撒娇。
俞怀风狠狠甩手,不让她近身。
原来真是不喜欢她。上官那颜心中一酸,“师父讨厌我,早说就是!我也不赖着师父了!”她一边抹泪,一边拿起竹箫转身走,“爹爹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在哪里我都多余。”
未走出几步,就被俞怀风拉了回来。力道过大,她直接撞到他怀里,他也不再将她推开了。她俯在他怀里难过伤心,他也没来由得心情沉重。
“师父讨厌我就不要勉强,我不会怪师父。”她抽噎道。
俞怀风伸手揽住她的腰,“谁说讨厌你?”
“那、师父不讨厌我?”她突然收泪。
“你觉得师父讨厌你么?”
“我不知道。师父要是不讨厌我,为什么不见我,远离我?”
他沉声,“师父是男,你是女,太过亲近不合法度。”
上官那颜沉默了,慢腾腾从他怀里爬起来,脸上微红,“那、那师父为什么又抱我?”
“……”他忽然无话可说。
上官那颜扭捏了一会儿,忽然又豁然了,一手拍在他肩上,似乎是在安慰:“管它什么法度呢!”随后又窝进他怀里。
俞怀风哑然一笑,“你的想法倒是简单。”
此时虽言笑晏晏,但上官那颜心中却隐隐惧怕,总有种要失去他的感觉。既然他不讨厌她,便索性耍赖到底,缠在他怀里就是不起身。
徒弟不晓世故,且容她放纵一回。但他呢,为何一面自责教导无方,一面却与她过分亲近?
有些事,他也不懂了。
二人月下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月影偏移,上官那颜在他怀里酣然入睡。
抱她回房。她不重,他心里却重。她睡容恬淡,安然沉眠。
如斯年华,岂可耗费在他身畔?
他时日无多,连与她事先合奏都心力不支,为修书已耗了不少心血,接下来只能养精蓄锐等待盛宴上奏出惊世华章,将她送至天下人的面前。
步入院中,终盼来这一日,却无丝毫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