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曦二十一年新秋,七月初三,皇宫钟鼎齐鸣,连绵数声响彻长安。
皇帝设宴于大明宫西侧高地上的麟德殿,钟鼓鸣响,百官入列。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千臣子伏地齐拜。
寒筠一身龙袍立于殿前石级最上,张袖扬手,“众卿平身!”
三座殿堂前后相连的麟德殿富丽堂皇,楼阁高低错落有致,旁侧殿宇以弧形飞桥缀连,直通大殿最上层。殿堂之外,廊庑围成硕大庭院。整个麟德殿庞大壮观,规整而灵动。
寒筠携皇后率先步上台阶,皇子皇女诸妃随后,径往最后的三层高殿最高处。接着是三公九卿,再之后是百官,最后是番邦臣子。三千臣属依级别分入三层大殿,再度叩拜皇帝、皇后与太子。
寒筠于第三层高殿上的龙椅坐定后,下令赐座,众卿才分别落座。
衣袂翩飞的数千宫女手托佳酿依次入殿,为每座筵席斟满壶殇。宫廷菜肴、四季瓜果、精美点心亦纷纷呈上。
礼乐之司太常寺备了燕乐十部,麟德殿一派歌舞升平。
望舒金冠束发,面容俊朗,起身到寒筠与皇后身边跪拜行礼,“儿臣生辰,不忘父皇母后养育之恩!”
皇后面容端庄,含笑将他扶起,“舒儿又大一岁,可要更加勤于学业,早日学会如何处理政务。”
“儿臣铭记!”
“好了,舒儿今日生日,就不说这些了。”寒筠拍了拍他的肩,笑望着他,“真是一晃眼啊,舒儿就这么大了!”
“十三妹给皇兄贺寿了!”善舞婷婷行来,笑着一礼。
“四弟也给皇兄贺寿了!”望陌乐呵呵跑来。
余众皇子皇女亦纷纷来道贺,望舒一一应了。寒筠见儿女和睦,难得开怀。
殿侧一处番邦打扮的数人低声谈笑。
“慕砂,你看那皇太子如何?让父汗将你嫁与他怎样?”一个头戴回鹘贵族帽饰的年轻男子打趣身边的少女。
“哥哥想娶那十三公主,何必拿我做幌子。”唤作慕砂的少女一身回鹘王女衣装,长相极是娇媚,被打趣也不害羞,眉目间淡定从容,五官精美却无小女儿之态。
回鹘男子哈哈笑道:“那善舞公主长得美,与咱们回鹘姑娘不同,为兄喜欢她不假。若真能两国联姻,日后敌国来犯,大宸必会不吝兵力来助我们!”
少女慕砂剥着葡萄,笑道:“这次父汗遣哥哥出使大宸,便是有联姻的打算,让你来看看哪个公主合适,你尽管挑就是。”
“妹妹,你今年都十八了,也不小了,要不,随哥哥一道在他们皇宫挑个皇子?”
慕砂扫了眼殿堂之上诸皇子,淡淡一笑,“大宸□□,皇子养尊处优,金贵无比,未必有大才。”
男子又是大笑,“那究竟什么样的男子,才能让慕砂妹妹动一动芳心呢?”
龙堂上,寒筠一手将望舒拉到身边,对他一指堂下,“舒儿,那两位是回鹘王子与公主,你看那公主怎样?”
望舒凝目看了看,回头道:“极是美貌,且气度不凡。”
寒筠与皇后对视一眼,笑道:“舒儿还未纳妃,父皇将那回鹘公主许与你做太子妃如何?”
“父皇难道意与高昌回鹘联姻?”望舒抬眉。
“回鹘与我大宸毗邻,屡受外族侵扰,前年我朝出兵助回鹘平叛,使回鹘得以西迁,定国高昌。他们对我大宸感恩不尽,一直想加深关联,受庇于我大宸。父皇考虑,联姻最妙。如此,邻国安定,边疆无扰,少动兵戈,百姓也可安宁。”
“但凭父皇定夺。”望舒垂目。
一旁的望陌喝着酒,看了看堂下的回鹘族人,又将目光收到酒壶上。
这时,皇后却有些犹豫,“陛下,若是回鹘公主做了太子妃,那以后我大宸皇室岂不染了外族血脉?”
寒筠摆摆手,“那也只是一半的外族血脉,无妨!再说,外族血脉又如何?我们中原多少公主曾和亲番邦,人家可没嫌弃我们的血脉!”
“联姻的话,公主和亲也未尝不可!”皇后脑子一动。
一侧的善舞正在吃果子,听见这话,又见皇后眼光不时瞟过来,立时将剥了皮的果子送到寒筠嘴边,撒娇道:“父皇,儿臣要永远陪着父皇身边!”
寒筠吃掉嘴边送来的果子,敲了敲善舞的脑袋,笑道:“父皇哪里舍得送你去和亲,放一百个心好了!再说,父皇不是已经将你许配了靖北将军么?”
善舞一面笑着,一面将目光送到皇后跟前,一阵不见硝烟的交锋。
寒筠将她拉到一旁,理了理衣襟,转头对堂下朗声道:“毗伽王子,慕砂公主,二位看我大宸十部乐如何?千里传来的高昌乐纳入十部乐中,是否有原乐味道?”
回鹘王子起身行礼后,回道:“回大宸陛下!十部乐涵盖广阔,种类丰富,着实令人仰慕!基本保留了高昌乐味道!”
寒筠满意而笑,“燕乐、清商乐、西凉乐、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高昌乐,经我朝乐师整理,综为十部乐,较之回鹘高昌乐,应更为庞杂更为精致吧?”
“庞杂不假,精致却未见得!”慕砂起身一礼,不卑不亢道。
寒筠眉头一动,却不见恼。
“妹妹不得无礼!”毗伽在一旁斥道。
“讨论乐律,无妨!”寒筠摆手,望着慕砂道:“精致未见得,怎么说?”
“慕砂见贵国太常寺乐人奏乐,规整中难免呆板,并不得高昌乐精髓。”慕砂悉心解释,言辞虽有些不近情,却不失礼仪,“想必大宸国域辽阔,重气势而轻神韵罢!”
“慕砂公主是嫌我大宸无懂神韵的乐师?”寒筠笑道。
“不敢。”慕砂嘴上谦卑,神色却表示,正是此意。
寒筠面色却无比和缓,“稍等片刻,慕砂公主再定论我大宸乐师。”
“为何?”慕砂不解。
寒筠笑而不语。
这时,麟德殿外宫人高声道:“仙韶院大司乐到——”
麟德三殿顿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无数人引颈观望。
绵长而宽阔的殿前石阶上,行在前方的是白袍乐师俞怀风与盛装的上官那颜,行在后方的是抱琴的白夜与持箫的绿萝。四人不疾不徐行来,霎时聚集了数千人的视线。
白袍乐师广袖飘摇,袖口金丝刺绣晃起一片日光,腰间玉带如雪,面容清凌,风姿无俦。盛装少女发髻微挽,头饰玉簪,腰束锦带,广袖垂至腰际,身姿婀娜,容颜清雅。
二人同步拾级而上,节奏一致,步伐一致,举止无不端妍,容颜无不如仙,堪称无双!
无论是石级上侍立的宫人,还是三殿上与宴的官宦,均不由自主随二人移动目光,尽情观赏这风华绝代的一幕。
“师父……”上官那颜毕竟未经过大场面,也从未被这么多人围观过,难免紧张起来,额头沁出汗珠,暗暗看向旁边的俞怀风。
“别怕!不必畏惧他们!”俞怀风依旧淡然,一面安慰她,一面从容迈步。
“他们是在看师父么?”上官那颜忐忑难安,希望不要有太多的人关注她。
俞怀风浅笑,“不要管他们,就当他们是芦苇好了。”
二人所过之处,有宫女瞧见白袍乐师的笑容,当即气血冲顶,晕倒于地。
上官那颜听了他的话,觉得好笑,人怎么是芦苇呢?
又有几个宫人倒下。
终于走完长长的石阶,上官那颜累得腿都酸了。
二人迈步上殿,依旧引来一片惊慕的目光。
“臣俞怀风携弟子上官那颜觐见陛下、皇后娘娘!参加诸位殿下,并贺太子殿下春秋永年!”俞怀风只躬身行礼。上官那颜则跪拜于地,缓缓叩首。
“爱卿免礼!给大司乐和上官小姐赐座!”寒筠扬手。
宫女将二人引入席中,正对着另一侧的回鹘王室。
“哥哥,你这样看着人家,岂不要让人笑话了!”慕砂推了一把身旁的兄长。
毗伽猛地醒过来,将目光从对面盛装少女身上收回,不由喃喃:“大宸处处皆国色!”
“是哥哥你好色!”慕砂不留情面道。
毗伽咳嗽一声,反击道:“妹妹方才看那白袍男子目不转睛,哥哥可没有说你什么。”
“有么?”慕砂哼了一声,继续喝酒,不再跟兄长斗嘴。
上官那颜席位就在俞怀风身侧,殿内虽四处都是陌生面孔,也不再如何惊慌了,虽然依旧有不少灼灼的目光飘过来。众多目光中,有一道无比熟悉的感觉。她循着那感觉望过去,大殿西北角上,那目光的主人一身紫袍,正二品的朝廷大员。
“砰”的一声,她手里的琉璃杯坠落于地。俞怀风转头看她,见她神色紧张,望着西北角上。俞怀风随她目光看过去,便了解了缘由。
“宴会后再去向你爹爹认错吧。”俞怀风一旁道。
上官那颜已经在目光中向西北角认错了,奈何上官廑不再看她,独自饮酒,形容不悦。爹爹的脾气,哪里是认错就能原谅她的!的确是她过分了,一语未留,就抛下了爹爹。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爹爹忙于公务少有闲暇顾及她,她也不会赌气搬出上官府,更不会假造身份参加仙韶院的考试。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府中太过冷清,她才要跑出去。
想着想着,又满腹愁绪。宫女不断送上西域美酒,她一杯又一杯地尝过去,的确是好酒,又香又甜。
俞怀风忽地按住了她的手。
“师父,这酒是甜的!”她还要继续倒酒,脸上却已有几分酒晕。
“甜的也不可多饮!今日万不可醉酒!”俞怀风夺走她手里的酒壶,递到宫女手中托盘上,对宫女道:“全部拿走,不必再送酒过来。”
“是!”宫女悉数清理了上官那颜案席上的酒酿,要转身走时,俞怀风又将她叫住。
“送一杯清茶过来,加些解酒丸。”
上官那颜闷闷不乐,“我又没醉!”
宫女们在满殿筵席中穿梭忙碌,慕砂拉住其中一个女官,低声笑问:“对面那白袍男子是朝廷官员么?为何不着官袍?”
女官应道:“殿下,那是仙韶院大司乐,圣赐一品宫廷乐师,但不属满朝文武编制。”
“一品宫廷乐师?”慕砂眼中一亮,看向对面,那样的清颜淑骨,不似尘世中人,若入官宦,怕是会玷污了那一抹风华。“他身边的美貌姑娘又是谁?为何二人如此亲昵?”
“回殿下,她是大司乐的弟子,也是中书令上官大人的千金。”
“哦!”慕砂撑着下巴,凝望着对面二人。
回鹘王室一位近侍拉着毗伽,目光暗示慕砂的位置,“毗伽殿下,您瞧公主,似乎对那个什么大司乐很感兴趣呢!”
毗伽笑着摇头,“不可胡说!慕砂还是在大宸皇室中挑选皇子比较符合父汗的意思。”
十部乐歌舞喧嚣,麟德殿国宴融融。满堂官员却知,十部乐不过是序曲,真正的盛宴还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