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奶奶,请你把熬好的燕窝粥送到夫人房里。”刘管家隔着纱门冷冷地说,丝毫没有下人对主子的恭敬和畏惧,反而有那么一丝丝盛气凌人。
“……是。”玉芙规规矩矩地站起来,放下手中的绣活儿,一路小跑去了厨房,看见厨娘已经把燕窝粥盛在精致的小碗中,放在托盘上等着她去端。
玉芙娘家姓李,玉芙是闺名,嫁给刘府的大少爷刘典之后,就被叫做刘氏,没有自己的姓,也没有自己的名。刘家算是城里比较富有的家族,而又以节妇受城中之人尊重。刘老爷早年病逝,留下二子二女,刘夫人年轻守寡,独自一人将儿女们抚养成人,立下的贞节牌坊为其他妇女学习之典范。
玉芙嫁入刘家已有三年,如今正好十八岁,而剩下的生命,也将全部用来树立属于她的贞节牌坊。因为,她和自己的婆婆刘夫人一样,也是年轻守寡,甚至,她守寡的年龄比刘夫人还要早。说到底,出生寒酸的她不过是被刘家买来冲喜的,结婚当日,就在洞房中目睹自己的丈夫刘典咳血不止,不到三日,刘典就一命呜呼,留下她一个清白之身的妻子成了寡妇。
玉芙永远忘不了刘夫人在看见自己的脚的时候那副嫌弃的表情——她出身穷苦,要帮爹娘挑水做饭,料理家务,哪里能像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一样从小裹脚,因此,她的一双脚在刘夫人眼里太大了,难看得要命,不像刘家的两个小姐和刘夫人一样拥有“三寸金莲”。
丈夫死后,虽然刘府上下都称呼玉芙为大少奶奶,可是待她却比送水丫头还不如,她吃的、用的都和普通下人一样,每天还有绣不完的活儿。当然,对外她是十分光荣的,街坊邻居都知道刘家大少爷去世之后,刘氏守寡守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孝顺婆婆,恪守妇道。
玉芙小心地端着燕窝粥到了刘夫人房中,规规矩矩地立在门边,轻轻敲了敲门,“夫人,玉芙将燕窝粥送来了。”
“嗯,进来。”刘夫人回答。
玉芙缓步而进,把粥放在桌子上,然后垂首立在一边。
刘夫人打量玉芙几遍,脸上多了一丝不悦。要说玉芙这丫头,嫁进来的时候还没怎么长开,现在倒是出落得楚楚动人,尤其是那双眼睛,含了水似的,望着你的时候又是可人又和可怜,让人忍不住想疼爱一番——这怎么行,万一外面的男人起了怜心,一来二去,刘家女人的贞洁何在?
刘家,有明确的建筑格局,什么地方住女人,什么地方住男人,什么地方可以走,什么地方不能走,是有严格规定的。凡女性和男性说话,必须隔一道帘子,而且要有人在一边旁听,以示其中没有猫腻。玉芙住的那个院子,在刘家最偏僻的角落,刘夫人不允许除刘管家的任何男性到那边去,她知道,年轻的女人,守寡太难了。
“最近可有读《列女传》?”刘夫人威严地问。
“……回夫人,有的。”玉芙回答,她爹读过书,也教过她几个字。
刘夫人冷笑一声,“读书要读到心里去,尤其是这种教诲道德的书!书中……有个节妇,和你差不多情况,你看看人家,好好学着点!”
玉芙心头一凉,刘夫人说的是那个年轻守寡,为表贞洁就割了自己鼻子、毁容以明志的女人吗?刘夫人在提醒她什么,是不是自己也要像那个女人一样,毁容以示守贞?她忐忑不安地回房,独自坐在房里沉思许久,不觉流下几滴泪来。
难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度过了吗?
过了几天,恰逢刘夫人五十岁寿辰,府里大办宴席,还请了最贵的戏班。玉芙作为大少奶奶,也获准得以到宴席上就坐。七大姑八大姨们都以一种苛求的目光望着她,不冷不热地告诫她女子要守节,否则刘家的名声就给败坏了,刘夫人辛辛苦苦建立的贞节牌坊,可不能毁在她一人手里。玉芙默默听着,始终低着头。
三姨说:“哎,这次请的戏班子要唱什么戏?”
六姑答:“夫人点了一出武松打虎。”
七姨兴奋道:“听说这个戏班子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们有真的老虎。”
四姨奇道:“真老虎?!那演武松的还真要把老虎打死吗?!”
三姑说:“哪有那样的事,我听说打斗的时候会把老虎关在笼子里抬出来,老虎看见扮演老虎的人被武松打,就会大吼大叫,气氛可好了。”
五姨害怕了:“老虎不会跑出来吧?”
大家笑道:“关在笼子里呢,哪里跑得出来?”
戏开始了,玉芙看见戏班的人真的抬出一个大大的笼子,里面当真有一只老虎,活生生的,大家都震撼了,她听见旁边那一半用帘子隔起来的宴席里,男人们兴奋的叫好声。“武松”上场后,笼子里的老虎开始不安分起来,忽然仰天长啸,声如洪钟,方圆十里估计都能听得见。
从来没有听过虎啸的玉芙惊住了,隔着老远,她都能感觉一阵由衷的恐怖,不知道历史上真正的武松,是如何面对这样的猛兽的。戏还在唱着,叫好声不断,玉芙只看着那只老虎,听它忽然的虎啸,震撼不已——威风凛凛的虎啸,方圆十里,没有任何动物敢靠近,甚至,连出声都不敢,这是何等霸气,即使关在笼中,也难以掩盖身为王者的凌厉气势。
戏演到尾声的时候,不知谁喊了句:“啊!!老虎!!老虎!!”大家纷纷朝笼子里看去,见那只老虎对着一个方向大吼,但并没有要出笼的样子,大家又往发出声音的地方一看,不约而同尖叫起来——
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出现的十几只老虎朝这里冲来,一时间,大家逃的逃,散的散,晕倒的晕倒。玉芙身边的七大姑八大姨有的钻进桌子底下,有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有的尿了裤子,玉芙也吓得要往桌子底下钻,却被她们踢了出来,明摆着要让她当替死鬼。
十几只老虎扑向戏台,把“武松”几下给咬死了。
男人们早就四散逃开,在老虎围攻“武松”的时候,女人们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纷纷撒腿跑开——可是,那一双双三寸金莲,连走路都一步三摇,哪里能跑?玉芙没有裹脚,因此跑得最快,可耳边穿传来一阵阵女人们呼救惨叫的声音。她回头看看,发现老虎们已经把笼中的老虎放了出来,正一只只地跃下戏台。
“夫人,快走!”玉芙跑了回去,也顾不得管别人,拉着刘夫人就跑——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如果丢下夫人自己跑了,也太残忍了,至于七大姑八大姨,玉芙心想,我也救不了你们了。
“玉芙……”刘夫人热泪盈眶,刚要感谢,却听见身后“嗷”地一声,一只大老虎轻盈地跃到她们跟前,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她们。
玉芙吓软了腿,没想到老虎这么轻易就能追上她们,明明自己离它们已有将近三十步远。她看见老虎向自己扑来,锋利的虎爪搭上自己的肩膀,当那张血盆大口在自己眼前张开时,她看见那白森森的獠牙。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断了一眼,她眼前一黑,吓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玉芙的眼皮动了一动,浑身疼痛,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衣衫不整,躺在一张大床上。四周摆放着豪华的木制家具,桌子上还有一壶茶,旁边茶杯里还冒着热气,似乎刚刚有人在这儿喝茶。她试着坐起来,下身一阵钝痛,掀开被子一看,上身的肚兜儿虽还穿着,可是下身竟然未着一物,床单上还有微微干涸的血迹。
对了,她被老虎扑倒了,难道没死?!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自己哪里受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