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这一觉,漫长而昏沉。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执着把脉,索性就这样闭着眼睛,不去瞧那不再熟悉的床榻和帏幔。又是半晌,手被人轻轻放下,搁了被褥中。
“怎么样?”这有一丝紧张的声音,便知是皇上开口问道。
被询问的人,便是替我把脉的大夫,他仿佛叹了口气说道:“恕臣不才,医不出个病由!”
“那病情如何?”他又急急追问道。
“不知病由,也无药可救,但身子只会日复一日地衰弱,只怕时候不多了!”那大夫慢慢解释道。
“无药可救?”这一声反问,已泄了丝恼怒,直教那大夫扑腾一声跪一下来:“皇上饶命,臣已尽力了,确是无能为力!”
“还有什么法子,好好想想吧,她的生死和你的脑袋如今系了一起了!”半晌,才听到他冷冷的声音。
“是,臣,臣谨记皇上的话,一定尽力诊治!”大夫抑住恐慌,一面点头应道。
我听得这话,即是为那大夫,亦是为自己,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先下去吧!”
“是!”
待到那大夫退了下去,他才坐至榻前,我依旧佯装熟睡的模样,只觉手被他握住。
“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从上方落了下来,听不出一丝喜怒。
我才睁开了眼睛,迎上他关切又凌厉的目光:“这是哪里?”
“军营里!”他伸手要抚过我的脸,我只作不经意撇了一旁,不去瞧他的脸色,听得军营二字,心下又是一悸,忙问道:“军营?大军已至了吗?”
“朕的二皇叔,已公然起兵谋反,朕的钦军还能静候在京师吗?”他却是冷笑了一声。
心里又是担忧,他知道我在皇上的军营里吗?又教他心急如焚了么?这平反的大军什么时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到了这里?这些他们又知道吗?这场战事已是一触即发了吗?这一切会走到既定的结局吗,想到这里,我忽然愣住,历史?历史中并未有记载他造反一事,甚至没有记载他的生平事迹。而皇上此次讨伐的也应该只是二王爷啊,这难道是转机吗?想到这里,我蓦地睁开眼睛,正迎上皇上依旧注视的目光,心里又思量一番,才鼓起勇气问道:“这场战一定要打吗?”
他听得先是一怔,等到明白我的话,又是冷冷一笑:“不打吗?朕的皇位要拱手相让吗?”
我忙摇了摇头,挣扎着要坐了起来,拉了他的手说道:“他已经不想要了,不与你争了,二王爷独自一人,也不足为惧!”
“他?”他皱了眉头,定定地看了我,“夺我妻子,又要抢我江山的他吗?”
我听得一愣,只喃喃说道:“不抢了,早已无心江山了!”
“但朕不能放手!”他却是一拂袖,一面站了起来,朝我意味深长地说道:“寺玉,你记得吗?成祖先皇临终前,曾在朕耳旁亲自叮嘱!”他顿了顿,又看向我:“斩草除根!”
这四个字,直教我身上一颤,抬了头迎上他的目光,已是坚绝清冷:“当日朕不明白,后来知道了,也明白了,成祖皇帝的遗命,朕不得违抗!”
我心下一阵寒侧,手上失了力气,又跌坐回榻上,眼睑垂下,盯了檀木雕花,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还是没有转机了吗?
这失魂落魄的神色自然落了他的眼底,他却只转了旁话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们就回宫,宫里的御医那么多,总有能诊治的!”
“我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么?”我知他是不会再与我说起军事,也失了兴致,只摇了摇头,“皇上不用费心了!”
“我要你好起来,就和以前一样,呆在朕的身边!”他却用了力气,越发地握紧我的手。
“皇上已不是个孩子了,已经不需要我在身边服侍了!”我摇了摇头,却是恍不过神来,痴痴愣愣地缓缓说道,“而我,再也不会回到宫里!”
“为什么?”他竟定定地看着我问道。
我摇头不语,无论怎样的解释只会更加伤了他,终是负了欠了他,终是心存一丝愧疚。
“再回到他的身边!”他忽然俯下身子,在我耳边低声说道,“这样的心思,寺玉,趁早绝了吧!”
抬了头,却见他的眼中那丝寒光,阴冷绝决。
我听得只是一阵颤栗,闭上眼睛,脑海闪过木预的模样,即便不得再相见,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已誓绝不改。又睁了眼睛,强作镇定地看着他:“这一场战,我早已失了立场,只是我的心瞧得清楚,皇上今日将我强留下,日后只会让我恨你,至死方休!”语尾几个字,更是咬牙切齿般坚决。
“是吗?”他听得此话,却一面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一面极其温柔地说道:“恨就恨吧,朕何尝会怕,朕怕的是看不见你!”
三十八
“启禀皇上,杨大人求见!”这时,只见一人躬了身子进来传报,这声音倒有几丝熟悉。
“杨溥回来了?”他看向那人一面喃喃自语,又一面朝吩咐道:“传吧!”
“是!”他一面应道一面退下。皇上却转过头看向我:“你和他也算旧相识吧!”
我点了点头,却看他依旧坐了我的榻前,不禁皱了眉头:“皇上要在这召见他么?”
他自然听得懂我话里的意思,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自从十一年前诏狱一别,不曾相见,未料到如今还有相见的一日。脑海中不禁闪过那个青衫磊落,清瘦儒雅的男子,有些幸灾乐祸地站了一旁,将行宫失火的事娓娓道来的模样。正想着,帐帘便被掀开,竟然依旧是一袭青衫,一面曲膝向皇上叩礼。皇上只是点点头,示意他起身。
抬头间,他先是看向皇上,然后见到我,脸上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却是淡淡一笑:“寺玉姑娘也在!”
十年的诏狱生涯可以湮灭很多东西,也烙下了苍桑,他的眉宇,额间都有了细细的皱纹,曾经丰姿清朗如今却是多了几份凝重。只有眼睛还是清亮透明,炯炯有神。
这一瞟,心中也百转千回,想要开口询问好些事,终是噤了声。听传报是刚回营中不久,不知是从何处回来。正兀自猜测,却见他上前双手呈示一封信函,一面说道:“这是汉王的手信!”
皇上接过信,径直拆封展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脸上却露了一丝冷笑,竟慢慢念出:“太宗听信谗言,仁宗金帛笼络,朕用祖制压制!二皇叔可真是振振有词啊!”
我听得这句话,心底早已明白了,想必他派杨溥送信给二王爷,史上是说皇上曾修书规劝他罢兵。
“汉王还说,皇上若要与他议事,就要自行清君侧!”杨溥毫不忌讳,又坦言转述二王爷的话。
皇上已将信过目完毕,却将它搁了案上,抬了头看向他,却是笑了笑说道:“也好,如今二皇叔已公然抗旨反叛,朕这亲征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杨溥听了,却是阖首浅笑,瞧了这君臣二人颇有默契的样子,我只能无声叹气。恐怕二王爷这番辞言厉色,明目张胆地嚣张行事正中了他的下怀。
原是暗暗感慨,他却像听见了一般,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他二人怕还有事要议,却都沉默了起来,皇上又没有起身出去的意思,却教杨溥只能静坐着,我犹豫了半晌,又看了皇上一眼,才开口朝杨溥问道:“杨夫人还好吗?”
他听得眼睛一亮,脸上已不禁露了丝喜色,一面点了点头:“多谢姑娘记挂,内子一切都好!”
我不禁也点了点头,一面喃喃道:“那就好!”
“听说姑娘回来了,原本也要来探望的!”他看着我,又说道,“可惜身子不适,没能赶来!”
“身子不适?”我听得一愣,心里掠过一丝担忧,不禁急急问道:“生病了吗?”
他忙摇了摇头,却是笑着说道:“不是,只是怀有身孕,不宜奔波!”
“离离怀孕了?”我听得又惊又喜,径直称呼她的名讳,不禁露了丝笑意,叶离离为人妻,如今又要为人母了,只是却不能亲眼见到她作人母亲的模样,不觉轻叹了口气:“可惜我看不到!”
“怎么会呢?”皇上一直沉默着,由着我们叨着这无关紧要的闲话,忽然插了进来,“再过些日子,和朕回宫,还怕不能见吗?”
我转过头看向他,依旧温柔似水的目光,我只得撇过头去佯作不见。而后又是无话可说,杨溥知趣地便要起身退下去。
又将我与他二人单独留了帐内,我心里却想着叶离离,仿佛又看到还未作妇人时的她,绝姿清雅的模样,巧笑倩兮的神色。又是几载未见,不知如今是怎样的模样。
“寺玉!”却是他将我唤回了现实中,抬了头顺口应道:“嗯?”
他已伸手拂过我的落在胸前的长发,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这么想念,为什么不去看她?”
我听得只是叹了口气,何尝不想呢,他心里自是知道答案,又何必拿了这话来问我。
“如果当日不是将她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而是假传她的死讯,你会不会回来看望?”他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依旧是沉默以对,他并不看向我,只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几缕青丝,半晌才说道:“你会回来,对吗?寺玉,我知道你会回来,但却不是为我回来!”
不知何时,他渐忘了自称朕,而这轻言细语的质问却教我心里一丝哀伤,不觉脸上露了戚戚神色,看向他时柔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