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不冒险的选择是后院。这年头的后院大多会种上灌木,加装铺板和各式各样的铸铁小玩意儿,但在当时,后院往往荒凉破烂,乏人问津,不是短草皮和泥土,就是木板、破家具和歪七扭八的破自行车。除了上厕所或夏天晾衣服,没有人会去那里。所有活动都在前面,在街上。
当时很冷,但土壤还不至于结冻。晚上挖一小时墓穴,隔晚再花一小时完成,第三天晚上弃尸填平,没有人会看见。后院没有灯,夜黑时上厕所只需要一把手电筒。也没有人会听见,哈里森姐妹睡觉时就跟聋子一样,薇若妮卡·克洛帝住在地下室,后窗架了木板防止热气流失。其他人的窗户一定关得很紧,阻挡十二月的严寒。完工之后,白天在土堆上盖一块铁皮或旧桌子之类的东西,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没有搜索令,我就进不了后院,而我得有类似犯罪迹象的证据才能申请搜索令。我将烟随手一扔,回到忠诚之地去找曼蒂·布洛菲。
曼蒂是第一个毫不掩饰、毫不假装、真正开心见到我的人。她的尖叫声简直快把屋顶给掀了。我知道老妈一定又会贴到窗边。“弗朗科·麦奇!天哪,老天爷!”她重重捶我一拳,用力拥抱我,抱得我都瘀青了。“你差点让我心脏病发,我以为再也不会在这一带见到你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曼蒂已经变成妈妈身材,头发也是妈妈头,但一对酒窝还在。“随便晃晃,”我报以微笑,说,“现在回来看看大家过得怎么样,似乎不错。”
“我得说,来得正是时候。快进来。嘿,你们两个——”两个黑发圆眼的小女孩趴在客厅地板上。“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玩,让我和叔叔安静说话。快去!”她挥手嘘赶女孩离开。
“她们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脑袋朝两个女孩撇了撇。
“她们是一对火战车,真是,把我累坏了,不骗你。我妈说这是我的报应,谁教我小时候老是让她提心吊胆呢。”她将衣服穿了一半的洋娃娃、甜点包装纸和断掉的蜡笔从沙发上扫开。“过来坐,我听说你去当警察了。很稳重的工作,真没想到。”
她怀里捧着玩具,抬头对我微笑,但那双黑色眼眸既锐利又警戒。她在试探。“还用你说,”我低头给她一个最“坏男孩”的笑容。“人都会长大的,就这么简单,跟你一样。”
曼蒂耸耸肩说:“是啊,我是始终如一,看看四周就晓得。”
“我也是。你可以让人离开忠诚之地……”
“却不能让忠诚之地离开心里,”她谨慎的眼神又多留了一秒,接着她点点头,脑袋微微一低,用她的娃娃腿指着沙发说,“去那里坐着,你要喝杯茶吧?”
我过关了,没有什么密码比“过去”更有用。“哦,天哪,不了,我才刚在家里吃完早餐。”
曼蒂将玩具扔进粉红色的塑料玩具箱,猛地合上盖子。“你确定吗?那你介不介意我一边聊天一边叠衣服?免得晚点两个小夫人下来,又把这里搞得天翻地覆。”她说完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将洗衣篮拉近。“你知道我嫁给葛尔·布洛菲了吗?他现在是大厨。葛尔从小就喜欢吃的东西,真的。”
“葛登·兰赛是吧?”我朝她邪恶一笑。“告诉我,你要是不听话,他会不会拿锅铲回家处罚你?”
曼蒂尖叫一声,捶我手腕说:“你这个下流鬼。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是吧?哎,葛尔不是葛登·兰赛,他在机场其中一家新旅馆工作。他说顾客多半是错过班机的一家或想找乐子又不想被抓到的生意人,他们在乎的不是食物。有天早上,我发誓他真的是无聊透了,他在早餐里加了炸香蕉,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结果根本没人说话,连半个字都没有。”
“他们一定以为是新菜色。干得好,葛尔。”
“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想,但所有人都吃掉了。鸡蛋、香肠和香蕉。”
我说:“葛尔是个好人,你们过得不错。”
曼蒂啪的一声,抖开一件粉红色小运动衫。“哎,是啊,他还可以,人很好笑。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们跟老妈说我们订婚了,她说打从我们包着尿布,她就知道了。就跟……”她匆匆抬头瞄了一眼,“就跟这里大部分婚礼一样。”
换作从前,曼蒂这时一定已经听说提箱的事,外加巨细靡遗的血腥传言。不过,小道消息的管道早已凋零,家里又有伙伴凯文堵住老妈的嘴,因此她既不紧张,也不战战兢兢,只是有一点谨慎,不想挑起我往日的心伤。我轻松地靠着沙发,享受难得的此刻。我喜欢杂乱的家,每一寸地方看得到女人和小孩的痕迹:墙上的指印、壁炉台上杂七杂八的粉染发蜡和美发用具,还有花香与烫衣服的味道。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她爸妈、我爸妈、邻居谁结了婚、谁搬到郊区,还有谁得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怪病。伊美达还住在附近,哈洛斯巷,从这里走路两分钟,但曼蒂嘴角的变化显示她们已经很少见面了,因此我也没多问。我只是一直逗她笑。如果能让女人笑,那么要她开口就不难了。她笑起来依然像泡泡破掉一样咯咯咯咯,让你忍不住也跟着笑。
大约过了十分钟,曼蒂才随口提起:“那么,告诉我,你有没有萝西的消息?”
“一个屁也没有,”我用一样轻松的语气说,“你呢?”
“没有,我还以为……”她又瞄我一眼,“我还以为你可能有呢。”
我问:“你知道吗?”
她眼睛盯着手上卷的袜子,睫毛眨了一下。“知道什么?”
“你和萝西很亲近,我以为她也许会跟你说。”
“说你们想逃跑?还是她……”
“什么都说。”
她耸耸肩。“哦,拜托,曼蒂,”我说,语气里加了一点幽默,“都过了二十多年,我跟你保证,我绝不会因为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而大动肝火,我只是好奇。”
“我完全不晓得她打算分手,我对天发誓,真的一点概念都没有。老实告诉你,弗朗科,我后来听到你们两个不在一起,除了惊讶还是惊讶。我以为你们一定会结婚,生了半打小孩,逼你们把脚步放慢下来。”
“所以你知道我们计划一起离开。”
“你们两个是同一晚消失的,谁都猜得出来。”
我朝她咧嘴微笑,摇摇头说:“你说‘分手’,你知道我们还在幽会。我们的秘密保守了将近两年,起码我是这么认为。”
曼蒂沉默片刻,接着朝我做了一个鬼脸,将袜子扔进洗衣篮说:“机灵鬼。她并没有向我们掏心掏肺。她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直到……你和萝西离家出走之前的一个星期是不是碰面喝了几杯?我想在镇上,是吧?”
皮尔斯街的欧尼尔酒吧。萝西两手各拿一大杯啤酒走回桌边,所有大学男生全都转头看她。我认识的女孩只有她喝大酒杯,而且一定喝干。“对,”我说,“没错。”
“就是这个。你瞧,萝西跟她老爸说她和我和伊美达出去,但却没跟我们说让我们帮她圆谎,你懂了吗?我说过,她对你的事三缄其口,我们都一无所知。但那天晚上我和伊美达没有很晚回家,被戴利先生在窗边看到,发现我们走进家门,萝西不在。她直到很晚才回家。”曼蒂朝我露出酒窝,“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聊,对吧?”
“嗯。”我说。贴着三一学院围墙亲吻告别,我攫住她的双臀将她拉进怀里。
“总之,戴利先生等她回家。萝西第二天来找我,就是星期六,说他抓狂了。”
事情又回到大坏蛋戴利先生这边。“一定的。”我说。
“我和伊美达问她去哪里,但她怎么也不肯说,只说她老爸火冒三丈,所以我们猜她一定是和你见面。”
“我一直很好奇,”我说,“麦特·戴利到底讨厌我什么?”
曼蒂眨了眨眼。“哎,我完全没概念。他和你家的老头子处不来,我猜或许是这点。不过,这很重要吗?你已经不住这里了,再也不用见到他……”
我说:“萝西甩了我,曼蒂,断得干净利落,毫无预兆,我到现在都不晓得为什么。要是有原因,无论什么,我都想知道。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事,如果当初我做了,会让现在的一切都不同。”
我挤出一堆“坚强又痛苦”的表情,曼蒂面露同情,嘴角线条柔和下来。“唉,弗朗科……你很清楚,萝西从来都不在乎她老爸对你有什么看法。”
“也许吧,但要是她担心什么或有什么瞒着我,甚至害怕什么……他对她到底会发多大脾气?”
曼蒂的神情是困惑还是谨慎,我无法判断。“什么意思?”
“戴利先生非常火爆,”我说,“他头一回发现萝西和我约会,整个忠诚之地都听见他的吼声。我一直在想他只有冲她吼吗,还是……呃,还是他会打她?”
曼蒂伸手捂住嘴巴。“天哪,弗朗科!她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萝西不会说的,除非她希望我把她老爸揍昏。我只是觉得她或许会跟你或伊美达说。”
“哦,老天,没有,她一个字也没提。有的话,我想她应该会说,不过……你也没法保证,对吧?”曼蒂陷入沉思,一边抚平怀间的蓝色制服长外衣。
“我想他没有动过萝西一根指头,”最后她说,“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安慰你,戴利先生的问题一半来自他始终无法适应萝西长大的事实,你懂我的意思吗?萝西来找我的那个星期六,就是她被老爸抓到深夜晚归的第二天,我们那天晚上本来要去公寓区,结果萝西不能去,因为,我不骗你,因为她老爸没收了她的钥匙,仿佛她还是小孩,而不是每周拿薪水回家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