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案组和卧底组差别不少,处理细节的态度是其中之一。卧底对细节的在乎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我们每回想找些乐子,就会去看重案组抵达现场的招摇样。眼前这两个家伙驾着没有车牌也无需车牌的银色宝马甩过街角,紧急刹车,随便将车一横,两人一起甩上车门(他们可能练过),脑袋里用环场音效大声放着“檀岛警骑”主题曲,大摇大摆走向十六号。
其书一名警探年纪很轻,满头金发,长相酷似白鼬,还在练习走路姿势,赶上前辈白勺步伐。老的那个和我年龄相仿,一手拎着亮皮公文包前后摇晃,昂首阔步的姿态就像身上的名牌西装一样耀眼。骑士大驾光临,原来是“球王”肯耐迪。
我和球王在警察学校就认识了。受训期间,他是我最亲近的伙伴,但不表示我们彼此喜欢。大部分同学来自我没听过也不想知道的地方,最大的心愿是未来不用穿威灵顿橡胶靴上班,以及有机会认识不是亲戚的女孩们。
我和球王都是都柏林人,根本不想干制服工作。我们头一天碰面就盯上对方,之后三年从体能测验到斯诺克,什么事都要争个高下。
球王其实叫米克,绰号是我取的,我认为这样算便宜他了。米克这家伙喜欢赢,我也喜欢,但我起码懂得收敛。他有个差劲的小习惯,每回搞定什么,就会握拳振臂低吼一声“得分!”,虽然压得很低,但不一定没有声音。
我忍了几个星期,终于忍不住了。我对他说,米奇,你把床铺好,这也算得分吗?这样很厉害吗?真的很爽吗?你射门破网了吗?还是延长赛后来居上?
比起他,我和其他乡下小子处得还不错,他们很快也开始喊他球王,口气有时不太和善。他很不高兴,但掩饰得很好。我刚才就说了,我可以做得更绝,而他也知道。我本来要叫他米歇尔的。
回到险恶的社会之后,我们没怎么保持联系,但每回碰头都会去喝上一杯,看看现在是谁占上风。他比我早五个月调升警探,但我早他一年半进特勤单位,遥遥领先。他比我早结婚,却也比我早离异。加加减减,我们算是打成平手。他选金发小子当跟班,我一点也不意外,大多数重案组警探喜欢找跟自己实力相当的搭档,他却专挑小跟班。
球王身高将近一米八,差不多比我高了三公分,却像小个子一样抬头挺胸,拉长脖子,生怕别人把他看矮了。他发色偏黑,身材细瘦,下颚线条严肃,专门吸引那种长大后想要攀龙附风,却又上不到橄榄球员的女人。
我只凭看也知道,他爸妈只用餐巾,不用餐纸,家里宁愿没有吃的,也一定要装蕾丝窗帘。球王说话是雕琢过的中上阶层口音,不过穿着西装的方式还是让他露了馅。
站在十六号台阶上,他又回头打量忠诚之地一眼,感受现场的热度。他看到我,却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似的,目光没有半秒停留。干卧底的乐趣不少,其中之一就是其他同事永远搞不清你是在干活,还是(比方说)在和伙伴厮混,因此通常对你不理不睬,以策安全。要是他们搞错状况,戳破卧底的身份,到时吃上司的排头事小,在酒吧里才是吃不完兜着走。
球王和他的小跟班消失在阴暗的门口之后,我说:“待在这里。”
谢伊说:“我是你的女人吗?”
“只有嘴巴像。我马上就回来。”
“别闹他,”凯文头也没抬对谢伊说, “他在工作。”
“妈的,他说话跟警察一样。”
“嘿,他是警察,”凯文终于失去耐性。他这一天和兄弟相处太久了:“观察力真好,操。”他跳下台阶,顶开荷恩家的人,走到马路尽头离开了。谢伊耸耸肩膀,我没理他,径自去拿那只手提箱。
凯文不见了,我的车完好无缺,等我回到台阶,谢伊也闪了,去他会去的地方。老妈踮脚站在我们家门口朝我挥手,嘴里嘎嘎说了什么,好像很紧急,不过老妈一直是这样。我假装没看到她。
球王站在十六号台阶上,看来和我最爱的看门警察聊得不大有收获,我挟着手提箱大步走到两人之间。 “球王,”我朝他背上一拍说, “真高兴见到你。”
“弗朗科!”他像个大男人和我双手交握说, “哇哦、哇哦,好久不见,听说你在我之前就到了,是吗?”
“抱歉,”我说,转头朝警察灿烂一笑,“我只是想看一眼,而且我可能有一点内幕消息。”
“拜托,别卖关子。这种陈年旧案,你要是能指点迷津,我哪怕欠你一份大人情都愿意。”
“正合我意。”我说着将他拉到一旁,避开张嘴偷听的泥浆怪兽。 “我或许知道是谁遇害。根据我手边的消息,死者可能是萝西·戴利,家住这里的三号,已经失踪一段时间。”
球王低嘘一声,眉毛一挑说:“漂亮。长相特征呢?”
“十九岁,一米七三,身材婀娜,大约六十三公斤,红色长鬈发,绿色眼眸。我不确定她最后被人看到时的装扮,但很可能穿着牛仔夹克和十四孔牛津皮靴。”萝西几乎都住在那双靴子里了。 “这符合你的发现吗?”
球王答得谨慎:“没有不一致的地方。”
“少来了,球王,你才没那么逊。”
球王叹了口气,伸手拢拢头发,将头发拍回原位说:“根据库柏的说法,死者是年轻成年女性,可能在那里待了五年或五十年。在她被送上解剖桌之前,他只能说这么多。鉴证科发现一些不明的破烂物品、一枚牛仔裤钮扣和五六个金属环,可能是靴子的鞋带孔。头发也许是红色,但很难说。”
那一坨不晓得沾满什么的黑色。我说:“可能的死因昵?”
“天知道。库柏那死家伙——你认识他吗?他只要看谁不顺眼,就会给谁难看,偏偏他就是不喜欢我。除了她死了,其他什么都不肯明说,不骗你,福尔摩斯。就我看来,很像有人用砖头重击她头部数次,头骨都开花了——但谁晓得,我只是个警探。库柏还在喃喃自语,说什么死后侵害和受压骨折……”忽然间,球王眼睛不再瞟向马路,紧紧瞪着我说, “你干吗这么感兴趣?该不会是哪个线民为你死在这里吧?”
这么欠揍的人还能活到现在,我实在百思不解。 “我的线民没有被人用砖头敲过头,球王,从来没有。每个人都过得幸福美满,长命百岁。”
“哇哦,”球王双手一摊说, “小的该死。既然她不是你的手下,你何必在乎她出了什么事?而且,我不是挑毛病,但你又怎么会刚巧出现在这里?”
我把他该知道的告诉他,反正他也会从别人嘴里听到:年少的爱情、午夜约会、被人抛弃的英雄独自迈向冷酷的世界、聪明的抽丝剥茧。等我说完,球王睁大眼睛,神情敬畏带着一丝同情,我看了就讨厌。
“靠。”他说了一句,其实这个结论下得不错。
“深呼吸,球王,那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厂,爱火早烧完了。我会来这里,只是因为亲爱的老妹在电话里像是犯了心脏病一样,把我整个周末搞砸了而已。
“不过,兄弟,你还是快了一步。”
“我想哭的时候,一定会找你。”
他耸耸肩:“我只是说说。我不晓得你的办事方法,但我可不喜欢向我老板解释。”
“我老板非常体谅下属。对我好一点,球王,我有圣诞礼物给你。”
我将手提箱和装着菲菲相片的封套交给他——这件事给他办一定比我还快,也比较少阻碍,反正戴利先生似乎不再是头号嫌犯。球王检查提箱和封套,仿佛上头沾了传染病菌似的。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两样东西。”他问,“假如你不介意我问的话?”
“请几位下边的伙伴检查检查,只要研究个大概就好。”
球王眉毛一挑,但没说什么。他翻翻封套,读出上头的标签:麦特,戴利、泰瑞莎·戴利和诺拉·戴利。 “你觉得是家人干的?”
我耸耸肩:“近水楼台嘛。调查的好起点。”
球王抬头瞄了一眼。天空黑得像是傍晚一样,几滴大雨点掉下来,仿佛是下定决心真要下了。人群逐渐散去,继续做刚才的事情,只有几名小混混依然徘徊逗留。他说:“我这里还有两三件事要做,接着我想找女孩的家属简单谈谈,然后我们应该去喝几杯,就你和我,如何?聊聊现况。那小子可以留着看住现场,算是磨练。对他有好处。”
他背后的声响变了,在屋子的底层:一道长长的摩擦声,有人嘟囔的声音,靴子踩踏中空的木板的声音。几个模糊的白色身影闪过,带着阴影层层叠叠。光线从地下室窜出,有如炼狱的火光。殡葬人员将猎物抬上来了。
老人猛吸一口气,低声祷告,享受这一刻。殡葬人员低头躲避渐大的雨势,走过我和球王身边,其中一个已经开始抱怨交通。他们离得很近,我只要伸手就能摸到尸袋。袋子摆在担架上看不出形状,薄得像是没装尸体,轻得像是没有东西。
球王看着他们将担架送人厢型车后座。 “我去去就回来,”他说, “别跑开。”
我们去了几条街以外的黑鸟酒吧。由于这里较远又都是男人,所以消息还没传来。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在黑鸟酒吧。那年我十五岁,头一天到工地打工搬砖。对酒保乔伊来说,只要做大人的工作,就可以喝大人的饮料。乔伊离职之后,换了一个戴着同款假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