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不再烟雾弥漫,却布满发酸的酒臭与体味,浓得化不开,除此之外没什么改变。墙上依然是不知名球队的龟裂黑白相片,吧台后方的镜子还是斑痕点点,假皮坐椅开膛破肚,五六个老家伙占着高脚椅,几个男的穿着工作靴,大多是波兰人,好几个一看就是未成年。
球王还没忙完,于是我让他坐在隐密的角落,自己到吧台去。等我拿酒回来,他已经拿起一支时髦的名牌钢笔,在记事本上奋笔疾书——重案组的家伙显然看不上便宜的毕罗圆珠笔。 “所以,”他一手阖上记事本,一手接过酒杯说, “这里就是你的老家,还有谁知道你老家在这?”
我对他咧嘴微笑,笑中参了一点警告。 “你一定以为我家在狐岩的别墅区,对吧?”
球王笑了。 “那倒没有。你一向表明自己是,呃,小康出身。但你从来不说细节,因此我以为你应该住在高楼大厦,没想到是这么,怎么说呢?多彩多姿的地方。”
“说得好。”
“根据麦特和泰瑞莎的说法,你和萝西私奔之后,就再也没回这里了。”
我耸耸肩说:“一个人能够承受的家乡是有限的。”
球王用啤酒泡沫画出一个漂亮的笑脸。 “回家感觉很好,对吧?即使和你想象的不大一样。”
“前提是家乡有好东西,”我说, “但我很怀疑这一点。”
他用痛苦的眼神看我,仿佛我在教堂放了个屁。 “我觉得,”他向我解释, “你应该用正面的角度看。”
我瞪着他。
“我是说真的,将事情由负转正。”他说完将啤酒杯垫一翻,表示就像这样。
换作平常,我一定直接告诉他这个建议有多烂,但因为我有求于他,只好压在心里。 “教教我吧。”我说。
球王仰头喝酒,摧毁泡沫上的笑脸,朝我摇摇手指。喝完一大口之后,他说:“相由心生,只要你相信事情对你有利,事情就会对你有利,懂吗?”
“不是很懂。”我说。球王只要肾上腺素分泌就会开始说教,就像有人喝了鸡尾酒就会流泪一样。我真希望刚才多点一杯烈酒。
“重点是信念。这个国家能够成功,靠的就是信念。都柏林的房地产真的价值每平方英尺一千英镑?放屁。但房价就是一千英镑,因为大家相信它是。你和我,弗朗科,我们都踩在浪头前端。八十年代的爱尔兰就是一团狗屎,半点希望都没有。但我们相信自己,你和我,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就。”
我说:“我有今天的成就,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工作很擅长。老天保佑,希望你也是,兄弟,因为我想破这个案子。”
球王瞪着我,似乎想打架。 “操,我对自己的工作在行得很。”他对我说,“他妈的在行到极点。你知道重案组的平均破案率是多少?百分之七十二。你知道我的破案率又是多少?”
他等我摇头。 “百分之八十六,小子,八十再加六。今天我来算你好运。”
我点点头,勉强挤出敬佩的微笑,让他赢这一局。 “嗯,应该吧。”
“妈的,当然是。”得胜之后,球王靠回长椅,忽然身体一缩,随即狠狠瞪着坏了的坐垫弹簧。
“也许吧,”我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一边说, “也许今天对你、对我都是幸运日。”
“怎么说?”球王狐疑地问。他这家伙够了解我,知道不能大意。
我说:“你想想看,你每回遇到一个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人俯首认罪,外加目击证人和鉴证迹证。”
“不对不对,你没领会到我的意思,球王,你想偏了,我要你想得普通一点。简单说,身为警探,什么是你最大的资产?全世界你最喜欢什么?”
“愚蠢,让我和蠢蛋相处五分钟——”
“消息,是消息。有用没用,量多量少都好。消息是你的军火,球王,消息是燃料。没有愚蠢,我们还是找得到办法,没有消息,我们哪儿都去不了。”
球王想了一下。 “所以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张开双臂,朝他微笑:“看你祈求什么啰,老兄。”
“穿丁字裤的凯莉·米洛?”
“工作上的祈求。所有你想要的消息,你自己挖不到的消息,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告诉你,但都好好收藏在你最喜欢的老到观察家的脑袋里。这个观察家就是我。”
球王说:“拜托你帮帮忙,用我听得懂的话讲,弗朗科。说清楚一点,你要什么?”
我摇头说:“重点不是我。这是个双赢的局面。既然想把案子转成正面,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来。”
“你想办这个案子?”
“别管我想干什么,只管什么对你我都好,对案子就更不用说了。我们都想找出答案,对吧?这不就是最重要的吗?”
球王假装考虑片刻,接着遗憾地缓缓摇头:“不行,老兄,抱歉。”
是谁说不行的?我露出挑衅的微笑说:“你在担心吗?你依然是承办警探,球王,破案了也是记你的功。我们卧底组不搞破案率那一套。”
“唔,算你运气好,”球王答得平心静气,没有上钩。这些年下来,他比较懂得收敛了。 “你知道我很乐意找你搭档,弗朗科,但我老板不会同意。”
重案组老大其实是我的头号粉丝,但我想球王不晓得。我眉毛一挑,做出兴味盎然的表情:“你们的老板这么不信任你们?竟然不让你们自己挑人?”
“除非我有理由。给我明确一点的消息,让我说服他,弗朗科。告诉我一点传说中的重要线索。萝西·戴利有跟谁树敌吗?”
我不能挑明了说我知道不少消息,这点我们两个都清楚。 “就我所知,没有。所以我才一直没想到她可能死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什么?她是白痴吗?”
我用快活的语气回答,让他去猜我是不是开玩笑:“她比你:聪明多了。”
“很无趣?”
“完全不会。”
“丑八怪?”
“这一带最美的,你以为我对女人是什么品位?”
“那我敢向你保证,她一定有敌人。无趣或长得丑或许有办法不惹人怨,但要是一个女孩有脑袋,有长相又有个性,迟早会惹人不爽,”他抓着酒杯,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说, “天真浪漫不是你的调调,弗朗科。你一定非常迷恋她,对吧?”
危险。 “初恋嘛,”我耸耸肩说, “很久以前了。的确,我可能美化了她,但她真的是个好女孩。我不晓得谁曾经和她相处不好。”
“没有怀恨在心的前男友?没有和谁大吵过?”
“我和萝西交往了好多年,球王,从我们十六岁开始。我想她在我之前交过两三个男朋友吧,但都是小孩子把戏:在戏院玩牵手、课桌上写对方的名字、三周后因为交往太累而分手。”
“有名字吗?”
他已经掏出亮闪闪的警探钢笔,看来有些可怜的混球得等不速之客上门了。 “马丁·荷恩,从前绰号‘多动儿’,但现在这样喊他可能不会有人应。他家住七号,十五岁那年曾经短暂地自称萝西的男朋友。在这之前是一个叫科姆的小鬼,原本是我们同学,后来举家搬到乡下。再来是八岁左右,她受不了激将法,就亲了住在史密斯路的那个赖利·史威尼一下。我很怀疑他们三个是不是还记得她。”
“没有女孩嫉妒她?”
“嫉妒什么?萝西不是蛇蝎美人,从不挑逗其他女孩的男伴。我或许长得不赖,但没有人知道我和萝西交往,就算知道,我也不认为会有女孩为了不让萝西触碰我的性感身体而对付她。”
球王嗤之以鼻。 “这一点我倒是同意。不过,弗朗科,请你帮帮忙,你刚才告诉我的这些事情,哪一样我不能从附近的多嘴老太婆身上问出来?要我说服上级让你加入,得有更明确的事证。给我两三个可能的犯罪动机,或是死者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有——啊,对了,”他手指一弹,指着我说, “不如说说你们预定碰面的那一晚,给点目击线索,我们再看能怎么办。”
换句话说就是,小子,你十五日晚上人在哪里。我不晓得球王是不是真的以为我笨得听不出他话语中的暗示。
“有道理,”我说,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到十六日,也就是星期日到星期一之间,深夜大约十一点四十分,我离开忠诚之地八号的我家,走到马路尽头。我和萝西约好十二点左右碰面,不过得看家人几点就寝,以及什么时候有机会离家不被发现而定。我一直在那里待到清晨五、六点之间,我不太肯定具体是几点。其中我只离开过一次,刚过两点之后,大约五分钟。我到十六号去看是不是我搞错了碰面地点,看萝西是不是在那里等我。”
“有什么理由让你觉得她可能改在十六号和你碰面?”球王边问边用他自己发明的速写记号作笔记。
“在决定约在路口之前我们讨论过。这里的人常在十六号碰面,尤其是小孩。不管是喝酒、抽烟或接吻,还是任何家长不准你做或你年纪不到还不能做的事情,十六号都是唯一的选择。”
球王点点头。 “所以你才会去那里找萝西。你经过哪些房间?”
“我看了一楼所有房间。我不想惊动外人,所以没有喊她。一楼没有人在,我没看到手提箱,也没看见或听见不寻常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