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伊伸出一只手。 “五十镑,赌你会和我坐在同一张桌子过圣诞。”
“一言为定。”我说着和他握手约定。他的手掌很干很壮,长满粗茧,握手瞬间窜起一道静电,但我们都不动声色。
卡梅尔说:“你知道吗,弗朗科,我们说好不问你,但我实在忍不住了——洁琪,你能不能住手,不要再捏我了?”
洁琪总算还能自持,末日恶魔似的狠狠瞪着卡梅尔。卡梅尔很有威严地说:“他要是不想讲,可以自己跟我说。弗朗科,你之前为什么都不回来?”
我说:“我很怕老妈会拿木汤匙把我打得只剩半条性命,你能怪我吗?”
谢伊哼了一声。卡梅尔说:“哎,说真的,弗朗科,到底为什么?”
她和凯文,就连洁琪(她之前问过好几次,从来没得到过答案)都盯着我,表情微醺、困惑,甚至有一点受伤。只有谢伊看着酒杯,想挑出酒里的细渣。
我说:“请让我先问你们一件事,你们愿意为什么而死?”
“老天,”凯文说, “你真是玩笑大王,实在是。”
“哎,别这样,”洁琪说, “这一天已经够他受了。”
我说:“老爸曾经跟我说他愿意为爱尔兰而死,你们会吗?”
凯文翻了个白眼。 “老爸还活在七十年代,这年头已经没人这么想了。”
“试试看,算是测验。你会吗?”
他一脸困惑望着我:“为什么要为爱尔兰而死?”
“比方说英国再次侵略我们。”
“他们才懒得这么做。"
“打比方,小凯,只是要你想想看。”
“不晓得,我从来没想过。”
“这个,”谢伊拿起酒杯指着凯文,声音里并没有挑衅的意思, “听好了,这就是我们国家毁灭的原因。”
“我?我做了什么?”
“你以及像你一样的人,还有你们这该死的一代人。除了劳力士和波士,你们还关心什么?还想些什么?弗朗科说得没错,他这辈子总算说对了一次。人应该愿为某件事牺牲性命,小子。”
“他妈的,”凯文说, “那你愿意为什么而死?健力士?爽一炮?”
谢伊耸耸肩说:“家人。”
“你在胡扯什么?”洁琪问, “你明明恨透老爸和老妈了。”
我们五个全都哈哈大笑,卡梅尔笑得头往后仰,揩去眼角的泪水。 “我是恨他们,”谢伊承认, “很恨,但那不是重点。”
“那你会为了爱尔兰而死吗、嗯?”凯文问我,语气依然有些气恼。
“我会才怪,”我说,所有人又捧腹大笑。 “我曾经被派驻到梅约一阵子。你们去过梅约吗?那里除了景色、羊群和混蛋,什么都没有。我才不会为了这些东西而死。”
“那你愿意为什么死?”
“就像我的弟兄谢伊说的,”我对凯文说,一边朝着谢伊摇了摇酒杯,“为什么牺牲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知道我为什么牺牲。”
“我愿意为小孩而死,”卡梅尔说, “呸呸,上帝保佑。”
洁琪说:“我会说我愿意为了老加而死,但得是真有必要的时候。这太变态了吧,弗朗科?你不想聊点别的?”
我说:“当年我愿意为萝西·戴利而死,我想跟你们说的就是这个。”
一阵沉默。接着,谢伊举杯说:“敬我们愿意为之而死的一切,干杯。”
我们互相碰杯,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放松地靠回坐椅。我真高兴,我知道应该是我已经喝到近乎烂醉的缘故,但我真他妈高兴他们来了,包括谢伊。而且,我很感激。他们或许是一群乱七八糟的家伙,谁晓得他们心里怎么看我,但这四人却放下可以自在消磨的夜晚,牺牲自己的生活,过来陪我一起度过。我们就像拼图一样契合,这种感觉包围着我,仿佛一道温暖金黄的光晕,又像一场完美的意外,让我摔到正确构位置。幸好我足够清醒,没有让心里的感受脱口而出。
卡梅尔凑到我面前,近乎羞怯地说:“多娜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肾脏出了毛病。医生认为她可能需要做移植手术,我马上对他们说,没有半点犹豫,说可以用我的肾脏,两个都行。我连想都没想。多娜后来没事了,而且本来就只需要一颗肾脏,但我永远忘不了那时候。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嗯,”我对她微笑,说, “我知道。”
洁琪说:“唉,多娜好可爱,真的,小乖乖一个,总是笑嘻嘻的。你一定要看看她,弗朗科。”
卡梅尔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每回看着戴伦,就好像看着你一样。一直都是,从他还是小不点开始。”
“老天保佑他。”洁琪和我异口同声。
“嗯,到现在都是,不过是好的方面。比如上大学,他完全不靠我或崔弗出钱。要是他肯继承他水管工老爸的事业,我们会很高兴的。但没有,戴伦自己打定主意,一个字也没有对我们说。他自己搜集课程表,自己决定念什么,疯狂打工挣钱去上毕业考试相关课程,像头蛮牛一味往前冲,跟你一样。我一直希望自己也能这样。”
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她脸上涌出一股哀伤。 “我记得你想要什么通常都要得到,”我说, “崔弗不就是吗?”
哀伤消失了,我让她咯咯娇笑,笑里带着淘气,仿佛回到少女时光。“对哦,是吧?那支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我只看了一眼,就对路意丝·蕾西说:‘他是我的菜。’,他身上那条风行一时的喇叭裤——”洁琪开始笑了。
“别取笑我,”卡梅尔对她说, “你的加文老是穿那条破破烂烂的旧牛仔裤,我喜欢比较用心的男人。崔弗穿喇叭裤屁股满翘的,真的,而且身上味道好好闻,你们两个在笑什么?”
“你真是花痴啊你。”我说。
卡梅尔拘谨地喝了一口小鹿斑比,说:“才不是。以前和现在不一样,你要是迷上一个男的,宁可死掉也不能让他知道,你必须让他追你。”
洁琪说:“老天,你以为你在演傲慢与该死的偏见啊?我是主动约加文的,不骗你。”
“我告诉你,真的有用,比现在那些狗屁方法还棒。什么女孩不穿内裤泡夜店,胡说八道。我不是把想要的男人弄到手了?二十一岁就订婚,你那时不是还在这里吗,弗朗科?”
“嗯,我说,“三个星期后,我就走了。”
我还记得那场订婚派对:两家人挤进我家前门,两个老妈像是两只过胖的斗牛犬彼此怒视,谢伊展现大哥风范,猛骂崔弗脏话,吓得崔弗目瞪口呆,直吞口水。卡梅尔满脸通红,却又得意洋洋,硬是将自己塞进一件可怕的粉红绉折婚纱,活像肚子翻上来的死鱼。那时的我还很自大,崔弗的胖弟弟和我坐在窗台上,但我完全不理他,心里暗自庆幸很快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用忍受有鸡蛋三明治的订婚宴会。我发现自己这样的愿望是错误的,看着他们四个,我感觉自己这一晚似乎错过了什么,或许是一场订婚派对,至少是某样值得拥有的东西。
“我穿那件粉红婚纱,”卡梅尔心满意足地说, “所有人都说我美呆了。”
“真的,是那样,”我朝她眨眨眼说, “可惜你是我姐姐,不然我一定会爱上你。”
她和洁琪大声尖叫:“恶心,住嘴!”但我不再注意她们。谢伊和凯文坐在桌边一角窃窃私语,凯文话里带着明显的反驳,让我不禁竖起耳朵。“那是工作,工作有什么不对?”
“拼命舔雅痞屁眼,这就叫工作?是,先生。不,先生。三袋装满,先生。这些赚得脑满肠肥的公司只要时局一坏,就把你们扔去喂狼。你每周帮他们赚几千英镑,结果得到什么?”
“我拿到薪水。有了这份工作,明年夏天我就可以去澳洲,潜水环绕大堡礁,在邦迪海滩吃汉堡,和漂亮的澳洲辣妹喝到烂醉。有什么不好的?”
谢伊笑了,声音剌耳急促。 “最好把钱存着。”
凯文耸耸肩:“反正还会赚更多。”
“更多个屁,他们就希望你这么以为。”
“谁?你在说谁?”
“时代变了,小子,不然你觉得莱瓦瑞干吗——”
“你他妈白痴,”我们异口同声,由于卡梅尔已身为人母了,所以她只说了句:“你这个白痴。”
“不然你觉得莱瓦瑞干吗要拆房子?”
“管他昵。”凯文火了。
“你当然要管。莱瓦瑞那家伙是贱坯,很懂得观望形势。他去年高价买下这三间房子,发了一大堆漂亮传单,表示要改装成豪华公寓,现在却突然打消念头,把房子统统拆了?”
“那又怎样?也许他离婚了或被人查税之类的,这关我什么事?”
谢伊倾身向前,手肘撑着桌子瞪了凯文好一会儿,接着又笑着摇头。“你根本不懂,对吧?”他伸手拿酒, “他妈的一点概念都没有。人家喂你什么垃圾,你都吞下去,你以为未来一片光明美好是吧?我真想看你到时候的表情。”
洁琪说:“你生气了。”
凯文和谢伊一向处不来,但刚才的对话里有许多我显然不晓得。感觉就像隔着强烈的静电干扰听广播,抓得到大概,但搞不懂究竟怎么回事。我无法判断“干扰”来自过去二十二年,还是刚才的八杯酒。我闭起嘴巴,睁大 眼睛,静观其变。
谢伊将酒杯猛地放到桌上。